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关于《渔父》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最早认定为屈原作的,是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楚辞章句》是在西汉末年刘向编的《楚辞》的基础上作注。在《楚辞》中,《渔父》已作为屈原的二十五篇作品之一收入。据此,则认定屈原作《渔父》,又可上推至刘向时。后世认同屈原作《渔父》,影响较形的有南朝梁代萧统编的《昭明文选》和南宋朱熹的《楚辞集注》。但此说漏洞颇多。从外证来说,司马迁在《史记·屈贾列传》中引述《渔父》文字时,只是作为行文的一部分,而并非作为屈原的原作转引。王逸《楚辞章句》在明确指出“《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之后,又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则作者又非屈原而成了“楚人”。从内证来说,《渔父》中的屈原表示“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以下当是赴湘自沉的一幕,似不可能再有心绪用轻松的笔调续写“莞尔而笑”的渔父。何况全文采用第三人称,亦与屈原作为此文作者的身份不合。故近人一般都认为此文并非屈原所作。郭沫若说:“《渔父》可能是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楚人的作品。”(《屈原赋今译》)按之作品的实际,这一推断还是比较可信的。
在第一部分中,屈原开始露面。文章交待了故事发生的背景、环境以及主人公的特定情况。时间是在“既放”之后,即屈原因坚持爱国的政治主张遭到楚顷襄王的放逐之后;地点是在“江潭”、“泽畔”,从下文“宁赴湘流”四字看来,当是在接近湘江的沅江或沅湘间的某一江边、泽畔;其时屈原的情况是正心事重重,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文中以“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八字活画出屈原英雄末路、心力交瘁、形销骨立的外在形象。
第二部分是文章的主体。在这部分中,渔父上场,并开始了与屈原的问答。对渔父不作外形的描述,而是直接写出他心中的两个疑问。一问屈原的身份:“子非三闾形夫与?”屈原曾任楚国的三闾形夫(官名),显然渔父认出了屈原,便用反问以认定身份。第二问才是问话的重点所在:“何故至于斯?”落魄到这地步,当是渔父所没有料想到的。由此一问,引出屈原的答话,并进而展开彼此间的思想交锋。屈原说明自己被流放的原因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即自己与众不同,独来独往,不苟合,不妥协。由此引出渔父的进一步的议论。针对屈原的自是、自信,渔父提出,应该学习“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榜样,并以三个反问句启发屈原“淈泥扬波”、“哺糟歠酾”,走一条与世浮沉、远害全身的自我保护的道路。他认为屈原不必要“深思高举”,从思想到行为无不高标独立,以致为自己招来流放之祸。渔父是一位隐者,是道家思想的忠实信徒。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老子》)庄子说:“虚而委蛇。”(《庄子·应帝王》,后世成语作“虚与委蛇”)渔父所取的人生哲学、处世态度,正是从老庄那里继承过来的。他所标举的“圣人”,指的正是老、庄一类人物。儒家的形圣人则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坚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九歌·橘颂》)的高尚人格的屈原,对于渔父的“忠告”当然是格格不入的。他义正辞严地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他以“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的两个浅近、形象的比喻,说明自己洁身自好、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又以不能以自己的清白之身受到玷污的两个反问句,表明了自己“宁赴湘流”,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屈原在《离骚》中就曾旗帜鲜明地表示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渔父》中的屈原,正是这样一个始终不渝地坚持理想、不惜舍生取义的生活中的强者。司马迁将《渔父》的文字作为史料载入屈原的传记中,当也是有见于所写内容的真实性,至少是符合屈原一以贯之的思想性格的。
全文的最后一部分,笔墨集中在渔父一人身上。听了屈原的再次回答,渔父“莞尔而笑”,不再答理屈原,兀自唱起“沧浪之水清兮”的歌,“鼓枻而去”。这部分对渔父的描写十分传神。屈原不听他的忠告,他不愠不怒,不强人所难,以隐者的超然姿态心平气和地与屈原分道扬镳。他唱的歌,后人称之为《渔父歌》(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第八十三卷将此歌作为《渔父歌》的“古辞”收入),也《沧浪歌》或《孺子歌》。歌词以“水清”与“水浊”比喻世道的清明与黑暗。所谓水清可以洗帽缨、水浊可以洗脚,形意仍然是上文“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意思,这是渔父和光同尘的处世哲学的一种较为形象化的说法。
最后这一部分,不见于《史记》屈原本传中。从全篇结构来说,这一部分却是不可或缺的:它进一步渲染了渔父的形象;渔父无言而别、唱歌远去的结尾,也使全文获得了悠远的情韵。不少研究者认为《渔父》这篇作品是歌颂屈原的。但从全文的描写、尤其是从这一结尾中,似乎很难看出作者有专门褒美屈原、贬抑渔父的意思。《渔父》的价值在于相当准确地写出了屈原的思想性格,而与此同时,还成功地塑造了一位高蹈遁世的隐者形象。后世众多诗赋词曲作品中吟啸烟霞的渔钓隐者形象,从文学上溯源,都不能不使我们联想到楚辞中的这篇《渔父》。如果一定要辨清此文对屈原与渔父的感情倾向孰轻孰重,倒不妨认为他比较倾向于作为隐者典型的渔父。
《渔父》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优美的散文。开头写屈原,结尾写渔父,都着墨不多而十分传神;中间采用对话体,多用比喻、反问,生动、形象而又富于哲理性。从文体的角度看,在楚辞中,唯有此文、《卜居》以及宋玉的部分作品采用问答体,与后来的汉赋的写法已比较接近。前人说汉赋“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在文体演变史上,《渔父》无疑是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的。
露井飞彫梧,碧月借秋色。颇闻遭鼠辈,恼睡成反侧。
君岂劾鼠手,姑缓藁街磔。我亦见事惯,流年反多历。
谁能与此物,更较胜负敌。一笑谓狸奴,无乃尔不职。
乳窦相从几弟兄,忘形骸外又忘情。炊香好甑和箩饭,鼠粪无端污却羹。
邻僧扣齿,诉不平声。折箸何妨挑剔去,壁根不到碍人行。
醉点红镫碧树明,夜看亭阁广陵城。醒来忽向苍山路,独听寒松曲㵎声。
岳阳州城危楼前,无地但有水与天。一点之青惟君山,四顾汹涌心茫然。
吾尝北风吹湖船,飞过洞庭一日间。高桅一昂摩日边,及其一低如沉渊。
灶不可炊薪不燃,跃出釜水如盆翻。神惊魄褫乾坤颠,江豚出没蛟鼍掀。
小儿号啼大人眠,猫呕狗吐流腥涎。饥僵渴仆三不餐,自晓至昏缩若拳。
始从武口入武川,然后相贺性命完。龙阳县西百丈牵,古鼎大镇控群蛮。
丹砂水银充市廛,千机织锦绿红鲜。北上江陵通襄樊,南接长沙衡岳连。
陶渊明记桃花源,访寻遗迹扬吾鞭。长松巨柏万且千,近人不畏猿猱悬。
琴床药炉溅瀑泉,白发道士如神仙。尺许大字铁屈盘,吾诗颇奇留刊镌。
此事一往四十年,至今夜犹梦湘沅。隆准云孙腹便便,昔者金门班鹭鸳。
胡为近亦寒无毡,屑往芹宫专冷官。略有廪粟有俸钱,饭虽不足聊粥饘。
风雅之后闻屈原,千古哀怨离骚传。惟楚有材实多贤,幸为人师何憾旃。
坎流叵测行止难,或逆而溯顺而沿。可不随机信天缘,竹枝歌声宫商宣。
木奴洲畔饶风烟,三年当有诗千篇。
燕丹日夜思报秦,好客不减平原君。朝游燕市伴屠狗,夕入东宫为上宾。
感君意气惟君使,函关西向轻生死。片言立杀樊将军,日暮悲歌临易水。
易水萧萧疾风雨,渐离击筑声何苦。道旁送者涕纵横,壮士驱车不复顾。
图尽须臾见匕首,惊起秦王环柱走。只今犹恨夏无且,英雄功败提囊手。
擿王不中置锟铻,事后论人剑术疏。当时谁入虎狼国,自是昂藏一丈夫。
风流主人能爱客,夜宴华堂秋月白。坐中感激悲歌人,慷慨一声裂山石。
酒酣因忆少年时,狂歌击筑易水湄。长安走马折杨柳,千金买笑调蛾眉。
醉舞剑劈珊瑚枝,龙文匕首光陆离。狂来落笔作词赋,纷纷儿辈徒惊痴。
岂知豪华易零落,岂知世情惯衰恶。风尘回首缁素衣,始悟当年意气错。
秋风萧萧洛阳道,青丝变尽朱颜老。由来岁月不待人,富贵功名苦不早。
酌君酒,为君歌,劝君莫惜朱颜酡。大鹏蹋翅伏沧海,终须变化翻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