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长亭怨慢》,词调名,姜夔创制,旁注工尺谱。此词虽非单纯的咏柳词,但以柳枝头的“香絮”起兴,经柳丝般的“离愁行缕”收尾,词人身心沉潜其中,早已物我莫辨,主客难分。杨柳,无论柔条还是纤叶,无论绿荫还是飞絮,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厚的文化气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灞桥柳岸,“柳”“留”谐音,柳枝一折,令多少人心胆俱裂。在此词中,柳树的角色是频频转换的,前六句写别时别地,就时而言,正是“渐吹尽”时节,柳絮代表着无情流逝的时光,就地而言,绿荫深深,遮掩着门户,作为人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柳树凸现了框人词这一艺术世界中的人,它本身也是一件艺术品。
面对“青青如此”的长亭树,作者又一次隐入了困境,“望高城不见”的主人公显然已被深深的孤独感所包围,他希望树亦有情,可这只是空幻人生的一个空幻的要求,“怎忘得”一句,“第一是”二句都是无力的呼唤,最后,连并刀也是“空”有,末句展示给读者的只是“离别之神”——柳树那森然的面孔。
上阕是咏柳。开头说,春已深,柳絮吹尽,柳阴浓绿 。这正是合肥巷陌情况。“远浦”二句点出行人乘船离去 。“阅人”数句又回到说柳。长亭(古人送别之地)边,离人黯然销魂,而柳则无动于衷,依然“青青如此” 。暗用李长吉诗“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以柳之无情反衬自己惜别的深情。这半阕词用笔不即不离,写合肥,写离去,写惜别,而表面上却都是以柳贯串,借做衬托。
下半阕是写自己与情侣离别后的恋慕之情 。“日暮”三句写离开合肥后依恋不舍。唐欧阳詹在太原与一妓女相恋,别时有“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望高城不见”即用此事,正切合思念情侣之意。“韦郎”二句用唐韦皋事。韦皋游江夏,与女子玉箫有情,别时留玉指环,约定数年后来娶。后来诺言成空,玉箫绝食而死(《云溪友议》卷中《玉箫记》条)。这两句是说,当临别时,自己向情侣表示,不会象韦皋那样“忘得玉环分付”,自己必将重来的。下边“第一”两句是情侣叮嘱之辞。她还是不放心,要姜夔早早归来 ,否则“怕红萼无人为主”。因为歌女社会地位低下,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其情甚笃,其辞甚哀 。“算空有”二句以离愁难剪作结。这半阕词写自己惜别之情,情侣属望之意,凄怆缠绵。
姜夔少时学诗取法黄庭坚,后来弃去,自成一家,但是他将江西诗派作诗之艺术手法运用于词中生新瘦硬,自成一家。男女相悦,伤离怨别,本是唐宋词中常见的内容,但是姜夔所作的情词则与众不同。他屏除秾丽,着笔淡雅,不多写正面,而借物寄兴(如梅、柳),旁敲侧击,有回环宕折之妙。它不同于温、韦,不同于晏、欧,也不同于小山、淮海,这是极值得玩味的。
枯鱼日衔索,高树多惊风。我亲已白发,我行犹转蓬。
仲繇嗟负粟,冉子念尸饔。携手出东门,泪落尘埃中。
蛇脂已耆乾,龙饥尚未充。耘瓜忌伤根,结兰贵心同。
孝子当不匮,锡类及微躬。
此画寄松院,墨涩笔潦草。别来三十年,衲子尚能保。
开卷漫发笑,可感仍交抱。正如故友明,卒见含欣悼。
人生非金石,年华岂常好。白发不奈事,先此青山老。
当更三十年,与物论寿考。题诗报青山,彼此托玄造。
敢将知己定平生,二十年来几合并。一骥天涯还万里,两人今夜自三更。
病夫江上渔樵计,孝子人间父母情。把酒长歌无限意,闭门风雪满江城。
日月被八极,覆盆自无明。阳春妪万物,孤翰有悲鸣。
所以圣明治,要烛幽隐情。一旱出料外,谁与填饥坑。
豪家亦何心,闭籴门忍横。指囷宽嗷嗷,凛若临大兵。
雨馀百忧洗,痛定犹忡怔。今代子曾子,赞画外台清。
高轩昨过我,绝尘不容瞠。归途出城闉,岸许闻啼婴。
下车非内交,一念千金轻。摩挲脱九死,感慨恩更生。
抱持涉数舍,见我托此?。再拜敢有渝,鞠养专厢荣。
嗟予何为者,世故亦饱更。识君千万间,胸次久已成。
所饥非一儿,公乎勉功名。
文人更相轻,此事古已然。况今衰薄日趋下,谁从屠钓推贞坚。
监官独有彭夫子,汲引幽遐世无比。郭泰人伦许劭评,坐合末俗敦懿轨。
胡山阳羡一书生,卖药来栖海上城。新诗满箧不堪煮,瘦妻病母愁空铛。
君能裹饭相寻数,不使颠连赴沟壑。属和羊何世并称,谢家群从多名作。
吾宗福柱才弱龄,亦有林生初发硎,昨者携诗走门下,辱君奖借增光荧。
归来佳咏相传示,贱子姓名蒙录记。无盐刻画难作容,小巫神气徒深愧。
海内名高汪与王,娄东合肥不可当。清真共挹王方伯,雄健皆推曹侍郎。
吁嗟我党多贫贱,朱李才华世方见。渐川隐者释东关,老成得自千锤鍊。
杜陵声誉早著闻,番禺屈子尤不群。陆姜李顾及三魏,直上皆欲干青云。
自余才俊分超轶,推挽后先安可失。读书曾不慕浮荣,仆与南村同矩律。
令弟从知慧业深,许身直欲比南金。辞官虞寄多幽兴,卜宅陶潜有素心。
清文秀句人争诵,博取诸家能错综。连舍相呼应不迟,青青池草西堂共。
企望风流今几春,何当携手作情亲。他时傥遂观涛约,并挹琼枝玉树新。
狼藉银荷叶上灰,胸中垒块欲成堆。嵇生懒岂因春至,王粲哀从作客来。
帝里风光人尽乐,天涯旅思首慵回。留犁注酒期同醉,漏箭金壶一任催。
罗浮春梦客中稀,此夕相逢醉落晖。阁上每留相韵在,衢前且喜抗旌归。
花开岁晏堪玄赏,实可羹调别众菲。景仰遗踪怀往事,高山入望白云飞。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