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常人写这类题材,大致是先叙湖上景致,然后因景抒情。而作者却不循常套,起笔不谈游湖,而先从身世感慨人手。首三句“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气势宏大,姿态超迈。作者不说自己出生杭州,却说自己是被天风吹落于此的。他是天上的谪仙,身在人间,神在天表,只不过西湖风光的清丽令他满意,他才不想返回天界。这三句,才写到作者的诞生,但却已将他的自命不凡、高视阔步、超凡绝俗之态写出,一种豪迈飞扬的气概,跃然纸上。有这三句定下基调,下面几句就看似惊人而实无足惊奇了。“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天际”,之所以说他只是北京城中一个客居的弱冠少年,却不说仕途不得志之苦、不抒少年意气,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回首往事时有无限苍凉迷茫,就是因为他是谪仙,胸襟广、目光远,所思者大。“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像樊哙那样建功立业、像驺奭那样立言传世,乃是无数古人毕生追求的目标,而他却说那些都不是他的平生之志,也因为他是谪仙,来到人间乃是为了大济苍生、重振乾坤。战场上的一刀一枪,书堆中的寻章摘句,他当然是夷然不屑的。不过,他这番心比天高的志向抱负,常人是不会懂得。“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就连坟地在西湖边的苏小小地下有知,也肯定会笑作者全然打错了算盘。阅尽人世的小小尚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论了。
词至上片末尾,豪情已转为孤独之感。过片才写到游湖。“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但他笔下的西湖,乃是与他心境相合拍的西湖,他满怀清愁,所以刚刚看到“一抹”斜阳、“半堤”春草,这愁怀就顿时被惹逗起来了。斜阳芳草,自古都是伤心物,作者在此并未超越前人,但连用了“一抹”、“半堤”、“才见”、“顿惹”,词情便有无限含蓄,可谓化腐朽为神奇。接下“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前者用曹植《洛神赋》“罗袜生尘”之典,后者语本苏轼《前赤壁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歌。既是泛舟湖上,自不免极目远望,但作者所望也不同凡俗,他望的是“美人”——理想的化身。然而,“何处觅”、“予怀孤寄”,他未能望到理想的归宿所在,满腔情怀亦不知何处吐泄。
词至此,已由豪迈而入孤独,由孤独而入忧愁,由忧愁而入怅惘。经此几番情感转折,终于唤出了全篇的名句:“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怨”,是指他胸怀大志却无人领会、无处施展的怨愤;“狂”,是指他心中汹涌澎湃的狂潮,这狂潮中有高超的见识、有宏大的构想、有急切的愿望,包含之多,实难尽言。欲怨之去,就吹上一曲缠绵悠远的箫乐,让那怨愤随风飘逝;狂来奈何,就舞出一派熠熠生辉的剑光,让心潮在浩荡剑气中暂趋平伏。这一箫一剑,其中包蕴了作者多少失望和希望、痛苦和兴奋;抚起箫、挥起剑,这中间的滋味,令作者魂为之销。相形之下,功名、文名的“两般春梦”算不得什么,就让它们随着橹声飘荡进云水之间。
这首词全盘托出了少年龚自珍的雄心、抱负和自信、自负,是龚词的代表之作。其中核心的箫、剑二句,尤为后人所称道。有人说,这两者分别代表优美和壮美,而作者一身兼有之,实乃不世出之奇才。有人说,这两者代表了作者个性的两个方面,一深远,一宕落。龚自珍一生的行事,亦可以“吹箫”、“说剑”括之。即使到了他的晚年,他虽然自称“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似乎剑已涩、箫已折;其实,这仍然只是在“吹箫”而已。上引二句出自《己亥杂诗》,而他在同一组诗中大声疾呼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依然是“说剑”的雄姿。
风蘤幡幡续去条,一朝欢尽负霞朝。人间赋笔如公少,借问离愁著底浇。
又盼到、冬深不见,故人消息。况当雪后,几枝寒梅,绿萼如滴。
对暗香疏影思佳客。细思量、两地相思,怕梦里、行踪无准,各自都成悲戚。
无极。九回柔肠,十分幽怨,几度写付宫阕,鸿雁空延伫,虽暂成小别,也劳心力。
回首当初,在众香国里花同惜。恁无端、寒来暑往,天天使人疏隔。
知何时、共剪西窗烛,万千言与语,叨叨向说。却还愁,说不尽、从前相忆。
薄云浅照玫瑰红,一笑君王三举烽。羯鼓楼头鼓一通,霓裳夜舞玻璃风。
赭山梁海老英雄,凿地出天开幽宫。月珠如炬衔两龙,三泉照澈白日同。
蓬莱方丈远不逢,方士谈仙如镂空。?舸满载稚芙蓉,堆珠积玉海波中。
千岁老狐穴深丛,阴厓占断石帘栊。飞乌吐火烧青松,鸣雨鸣风怪哉虫。
寂寞襟期对菊丛,思君几听北来鸿。暮云遥度燕台上,秋色偏归楚赋中。
兵罢龙荒馀杀气,笳鸣狐塞更悲风。群才无那成脩阻,此日登高怅不同。
萧萧江湖客,疏瘦若秋竹。苦心为诗章,日夜挠心腹。
清弦无浮声,促柱有哀曲。湔湔幽严泉,一一清可掬。
人生于文章,初若力不作。及其成欲售,又困瞽者目。
予从吴兴公,乃独获所欲。得意有知赏,幽怀免穷独。
嗟予有所投,痛学自藏覆。子当慰我穷,时寄书数幅。
临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萧条洲渚际,气色少谐和。
西瞻兴游叹,东睇起凄歌。积愤成疢痗,无萱将如何。
西风堕征雁,千里催归人。归心不可羁,况有堂上亲。
亲衰病且笃,望远尤含辛。纵抱四方志,畴能间天伦。
莫理宛溪棹,朝指姑溪滨。白日黯秋景,黄海虚前尘。
胜游岂不乐,聚散非无因。不见张季鹰,尚忆鲈与莼。
雨旸皆应节,和气满平畴。欲识天颜喜,农家麦有秋。
绝塞山无数,动羁愁、马头雁底,黑云黄雾。拚得今年春草草,落尽垂杨轻絮,知道是、东君留否。
蓦地花开横小阜,据吟鞍错认江村路。洒几点,洗红雨。
夭斜似解怜人语。问春风、玉门关外。缘何也度。嫩蕊秾香粉艳冶,不见蝶围蜂舞。
只惹却,晴丝牵住。已断青旗沽酒店,待踟蹰、画角频催去。
摇鞭影,日亭午。
彼昼何长,岁计乃短。迨我今暇,申此诚款。吹笙鼓瑟,以乐嘉宾。
中苟不接,化为劳薪。昔我初生,伤乎末季。及吾方刚,而乃不啻。
盻彼流水,其流汤汤。亮无利楫,孰溯以航。岁不我与,世亦如斯。
道远倒行,徒为人嗤。炙我枯鲤,命我匏尊。惟彼无怀,可与晤言。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