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这首词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情绪,起笔甚为突兀,直以渊明就是自己的前生。他后来作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陶渊明好饮酒,自言:“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二十首》序)苏轼能理解渊明饮酒的心情,深知他在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充满了辛酸的情感,这种情况又与渊明偶合,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苏轼却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贬所躬耕,这又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但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人生的逆境,以逆为顺,因而“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这些春天富于生气的景物使他欢欣,感到适意。
词的下片略叙东坡雪堂周围的景观。鸣泉、小溪、山亭、远峰,日与耳目相接,正如其《雪堂问潘邠老》所说:“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仅以粗略的几笔勾画,表现出田园生活恬静清幽的境界,“意适于游,情寓于望”,超世遗物。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当日景”作一小结,是因心慕渊明,向往其斜川当日之游,遂觉所见亦斜川当日之景,同时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渊明四十一岁弃官归田,后来未再出仕,五十岁时作斜川之游。苏轼这时已经四十七岁,躬耕东坡,一切都好像渊明当日的境况,而不知是否也会像渊明一样就此以了余生。那时王安石已罢政数年,章惇、蔡确等后期变法派执政,政治生活黑暗,苏轼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有于此终焉之意。结句“吾老矣,寄馀龄”的沉重悲叹,说明苏轼不是自我麻木,盲目乐观,而是对政局存在深深的忧虑,是“梦中了了”者。
这首词似随手写出,未曾着意经营,而词人胸中自有成熟的构想,故下笔从容不迫,不求工而自工。从纵的方面看:醉醒连渊明,渊明连躬耕,躬耕连东坡,东坡连及雪堂与周围景物,景物连斜川,最后回应到陶渊明《游斜川》诗之“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迤逦写来,环环相扣,总不离于本题。从横的方面看:写周围景物,于所居之东坡则加细,说及一夜至晓的春雨、新晴;对西南诸景则只大略点出泉、溪、亭、丘,似零珠之散,合之则俨然是一幅东坡坐眺图,总归到“都是斜川当日景”之内,诚亦“至今使人想见其处”。以似斜川当日之景,引出对斜川当日之游的向往,对陶《游斜川》诗结尾所云“中觞纵遥怀,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当亦冥契于心。苏轼对付逆境有自己的特殊态度。他对生活有信心,善于从个人痛苦情绪中解脱出来,很快适应环境,将生活安排得很好,随遇而安。从这首词里也侧面反映了他与险恶环境作斗争的方式:躬耕东坡,自食其力,窃比渊明澹焉忘忧的风节,而且对谪居生活感到适意,怡然自乐,令政敌们对他无可奈何。苏轼有时难免有一点衰迟之感,却也留心着局势的变化,注意保存自己,不久神宗皇帝死后,哲宗即位,他又起复,积极从政了。
美人昔日开匣时,两面含娇自矜戏。一朝委世抛珠玉,独殉此物不忍离。
埋没土中几何年,大块为工再炉鞴。砂精永火日夜蒸,喷作丹朱满身痣。
中凝一点秋露珠,宿世铜胎尽销弃。有如炼骨老臞仙,血肉都捐秪灵气。
神物安能久藏匿,化作白蜺跃出地。银镂细细髲剃萦,瓜皮津津流水渍。
山人何处得此宝,压孙远自夷门寄。良工为我重开辟,一钩剖出千龄閟。
初时混沌蟠玄黄,倏忽晦明分面背。清辉逼人心髓寒,惊诧蟾蜍堕檐际。
却忆朝朝镜里人,巳谓衰容止如是。今朝览镜咄自惊,短发丝丝见凋敝。
湿灰余色转分明,皱縠新纹大髣髴。云台勋业巳如梦,名山著书安可冀。
本欣始识真面目,回首壮心一憔悴。照罢还如未照时,好丑依然都不记。
尚容耻玩世,畏景希就阴。一麾谐微愿,千里非遐心。
平生志江海,寤寐在山林。及此吏如隐,始知古犹今。
鷾鸸避落实,蜎蠉安蹄涔。但恐得已多,尚非力可任。
诸公蓬莱秀,夙昔交契深。击柝声相闻,照邻光四临。
清浊泾以渭,离合商与参。愿言三秋思,毋閟金玉音。
昔时旧酒人,倾尊定酒帅。一吸百余盏,酒徒皆罗拜。
是夜月如昼,大堤共于迈。狂歌若奔雷,长江吼滂湃。
居民不得眠,亲党皆嗔怪。精悍在面颜,零落旧坛会。
回首忆当年,咋指以自戒。
涪翁昔在黔戎贬,逸翰遗章久更多。字画公今元祐脚,拟烦妙手定如何。
老树当窗记两株,燕公池馆未全芜。高名已入先贤传,雅集重来旧酒徒。
漫说处堂同燕雀,可能归棹问莼菰。知君家法荆关在,乞写今朝主客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