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舍记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由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淮、汴、睢、泗,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会稽之山,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由浈阳之泷,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貙虺之聚,与夫雨旸寒燠、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而忧艰也。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芑苋之羹,隐约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之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译文与注释

译文

  我年幼时便跟随老师读书,然而这时候,正以与家人小孩们打打闹闹、四处玩耍为乐,对书还不懂得爱好。十六七岁时,看出六经中的话与古今作家的文章,有超过常人的见解,才懂得读书,从此一心一意希望将来能与古今作家并驾齐驱。然而这时候,家中不幸的事也就连续发生了。从那以来,西北方我到过陈州、蔡州、谯县、苦县,睢水、汴水、淮水、泗水流域,到达京师开封。东方我渡过大江,放舟运河,越过五湖,沿着封山、禺山、会稽山,到达东海边。南方我乘船沿长江而上,抵达夏口,远望洞庭湖,再转向彭蠡泽,登上大庾岭,由浈阳到泷水,直达南海之滨。这便是我进入社会而奔走四方的情形。那蛟鱼伏藏、波涛汹涌、激流转石的大河,那高峻的山岩、莽莽的林野,以及猛兽毒蛇聚居之地,加上雨淋日晒,严寒酷暑,江河中的风波和浓雾瘴毒,到处是难以预料的危机,这便是我只身漂泊、寄居远方,而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家中的衣食药物,房屋用具,以及簸箕篾筐之类琐碎的小事,都是我必须操办而用以养亲活口的。那年在南京,父亲忽然病故,一下子仿佛天倾地裂,在他乡独自呼抢痛哭,从数千里之外,运着父亲的灵柩南归,又经过多时的操劳,才完成安葬的大事,这就是我遭家祸而丧父的情形。母亲生前的遗愿,以及弟弟结婚,妹妹出嫁,四季的祭祀,内外亲属的问候庆吊,向官府缴租纳税,这些就是我终日忙忙碌碌还办不到的。我因此被弄得精疲力尽,加上又多病,能用言语叙述的,只不过是其中一两点粗略的情况。得到一点空闲时间,拿起书本学习,对于如何立身治民,对社会现存的一切何者当增、何者当损,在好些方面我都未能加以考究观察、讨论分析。因此也就不能专心致志地琢磨文章,用以表达个人心中难于表现的情志,从而追赶古今的作家,取得可与他们相比的成绩,以满足我的爱好和向往之情,这就是我回顾自己而深为叹息的。

  当今皇帝至和初年,我所受到的干扰和事故之多更加严重,我的力量实在无法应付,于是只得在家休息,而到宅旁的草屋里读书。有人嫌这屋子太低矮,也有人说它太窄小,我回头笑着说:“这对我来说是很适合的了。我多年心神操劳、身体困乏,而为家事役使奔走,是想有所作为,我居住小巷陋室,破衣粗食,吃野菜汤,虽穷困而仍然安心,自然是想实现自己的志向而等待着机会。我所恨的倒也是有的,那就是本可掌握圣贤们的大道,可是学问还达不到。至于文章,是我平生的爱好和向往,倒是常常写作而没有空闲过。至于那建筑坚固、木材美好、高大壮观的房舍,本是世上那些聪明豪俊、有优越条件和强大势力可以依靠的人才能修得起的,像我这样愚拙的人,怎么能改换了自己的志趣,转而去追求那些呢?”于是我一一叙述了自己从少小到成年的经历,以及个人的爱好和向往之心,写成这篇《学舍记》。

注释

六经:指《易》《书》《诗》《礼》《乐》《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并:比肩。

滋:发生。

陈、蔡:二州名,治所分别在今河南淮阳、汝南。

谯(qiáo):县名,在今安徽亳州。

苦:古县名,宋代为卫真县,在今河南鹿邑东。

睢(suī)、汴(biàn)、淮(huái)、泗(sì):河流名,在今河南、安徽、山东、江苏等省境内。除淮河外,其他三条河多已湮废,或被黄河所占。

漕(cáo):指用船运粮及其他物资。

五湖:指太湖及其附近湖泊。

封、禺(yú):二山名,在今浙江德清境内。

会(kuài)稽(jī)山:在今浙江绍兴东南。

夏口:即今湖北武汉汉口。

彭蠡(lí):湖名,即今江西鄱阳湖。

庾(yǔ)岭:又叫大庾岭、梅岭等,五岭之一。在今江西、广东交界处。

浈(zhēn)阳:古县名,宋避仁宗讳,改名真阳,在今广东英德市。

泷(shuāng):即泷水县,故城在今广东罗定。

貙(chū)虺(huǐ):泛指猛兽。

貙:兽名,像狸;虺:毒蛇。

旸(yáng):天晴。

燠(yù):热,暖。

冒犯:遭遇。

筥(jǔ):圆形的竹筐。

天倾地坏:喻指父亲去世。

大事:指葬父。

遘(gòu)祸:遭遇祸患。

太夫人:指作者生母吴氏。

外亲:女系亲属。

问:泛指亲戚间平日的问候、庆吊等。

至和: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54—1056年)。

冗:低劣。

砻(lóng):磨稻去壳的工具。

芑(qǐ)苋(xiàn):两种野菜名。

遂:符合。

赏析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追述了家事迭出、奔波四方的艰辛,表达了愿与古今作家并驾齐驱、以文章名世的雄心壮志。作者回首往事,善于在那些最能牵动感情的人生关头上着笔,既富概括力,又易打动读者。

  文章起句:“予幼则从先生受书”,先述年少时只知“嬉戏上下”,后述逐渐年长而“好”“古今文章”。文意却在平铺直述之后陡起波澜,“是时家事亦滋出”。接下来的一大段,便是对上文所作的展开,文气充畅。作者按其行踪的几个方向“西北”、“东方”、“南方”,列述他为家境生计四处奔波的情境,从多处的地点罗列中见出作者的辛劳之态,“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一笔兜住了上文。接着以四组“此予之……”的相同长句型淋漓酣畅地描述了自己长期所遭受的困厄苦难。被繁琐、沉重的家事、杂事所纠缠、困扰,带来了以下的后果:“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最后以一句“此予之自视而嗟也”的深长慨叹形成了文气的荡气回肠。

  最后一段是叙述撰写这篇《学舍记》的缘由,为了摆脱越来越繁多的事物,作者“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有人“疾其卑”,“议其隘”,作者“顾而笑曰”,作了回答,充分表现了他笃于志向、奋发努力的精神,“是予之宜也。”意志从容。原来他“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是要有所作为。他之所以甘于居住“卑巷穷庐”,穿“冗衣”,吃“砻饭”、“芑苋之羹”,乃是为着“遂其志而有待也”。他坚定地表示自己将矢志不渝地奋发努力,他绝不羡慕那些“聪明豪隽”之士所喜好的“土坚木好,高大之观”。最后以《学舍记》点题收尾。

  文章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叙述,首尾呼应。由少年时的读书话题谈到青年时的多难经历,再回到中年读书的话题。这样的安排给读者以浑然一体的阅读感受。平实自然的语言是该文另一特色,但在如此质朴的文字下面,读者却不难体会到作者内心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以及随着岁月流逝、年纪增长而逐渐变得坚强的内心。这颗饱经创伤的心灵,此刻追求的是“安贫乐道”和在道德、文章上的进步。可以说,作者其人的高尚节操和其文的艺术魅力,读者都可以通过这篇文章领略到。

  这篇文章表现了作者锲而不舍、坚执不移的治学精神。作者行文如大江东流,起首平缓,接着情绪安起,意绪难患,似急峡夺路,浪花飞溅,短句长句交错为之,排空而下,文中显作者的难抑之气,似有无限感叹和不平。到最后,文势如大江过急峡后转为平缓,徐徐而流,意气和畅地表述了自己的志向,显得分外从容,艺术上颇有特色。

创作背景

  这篇散文创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当时作者三十六岁。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作者的父亲曾易占在信州玉山县(今属江西)县令任上,受人诬陷,失官归乡。因老家无田,作者不得不为全家衣食奔走,足迹几半天下。作者这时深感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在家休息,又自恨学问不深,因而在家旁一间草屋——即所谓“学舍”中刻苦读书。有人议论草屋太“卑隘”,这篇文章便是作者对他们的回答。

曾巩
  曾巩(1019年9月30日-1083年4月30日,天禧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元丰六年四月十一日),字子固,世称“南丰先生”。汉族,建昌南丰(今属江西)人,后居临川(今江西抚州市西)。曾致尧之孙,曾易占之子。嘉祐二年(1057)进士。北宋政治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为“南丰七曾”(曾巩、曾肇、曾布、曾纡、曾纮、曾协、曾敦)之一。在学术思想和文学事业上贡献卓越。
  猜你喜欢
东南归路远,几日到乡中。有寺山皆遍,无家水不通。
湖声莲叶雨,野气稻花风。州县知名久,争邀与客同。
当年贤守令,载酒沔南游。
凉月呈新霁,明湖涵素秋。
郎官夏口使,仙客夜郎囚。
促膝青螭舫,连觞紫绮裘。
高驩随雨散,余躅想风流。
芳草失青履,沧波浮白鸥。
江吞百顷尽,石刻一篇留。
宜有沈碑者,前怀陵谷忧。
好手逢场了不同,五家宗外立家风。
玿师一句当机语,不道杨岐栗棘蓬。

三益得岂易,一游营亦难。地偏如避俗,春早自排寒。

霖潦逢初霁,年华念欲单。支筇卜遐眺,挈榼展清欢。

茶坞千家密,梅林十里宽。幽寻穷窈窕,危陟遍巑岏。

有地堪肥遁,幽人卜考槃。后前罗峻岭,左右绕惊澜。

西望双藤老,南瞻巨石盘。千章丛古木,九畹秀崇兰。

手板看苍翠,军持上激湍。醉乡因蚁酎,水厄为龙团。

晚景云低树,归途雨压冠。明惊烽火逼,小艇起前滩。

秀气蜿蜒作武夷,岩峦窈窕白云飞。再游未尽平生兴,六幅生绡画得归。

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镜里新霜空自悯,问几时、鸾台鳌署。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
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苹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

钵中忽见三峰影,便觉市廛尘涴人。寄语阶前石池水,老夫衰发已盈巾。

秋雨晚萧萧,端居闲寂寥。
雀饥争配穗,蝉病落寒条。
云过茶烟没,风归砚水摇。
惟当{言左右尼}图史,闲日底能消。

波沉斜照。山吐浓云,飞来夜雨潇潇。一棹轻寒,惊回远梦无聊。

归鸿带书乍到。为冥迷、低度深宵。知此夜、动湘□、幽怨泪湿轻绡。

最是春秋佳处,润岸花、红透汀蓼香饶。桂楫疏帘,明看晓涨平篙。

凭它玉琴洗耳,和清声、流水迢迢。更未歇,倒金尊、闲读楚骚。

一片閒云出岫来,袈裟不染世间埃。独怜陶令门前柳,青眼偏逢惠远开。

小序题解古今乐录曰。
上云乐七曲。
梁武帝制。
以代西曲。
一曰凤台。
二曰桐柏。
三曰方丈。
四曰方诸。
五曰玉龟。
六曰金丹。
七曰金陵。
凤台上。
两悠悠。
云之际。
神光朝天极。
华盖遏延州。
羽衣昱耀。
春吹去复留。

东都何惨澹,南土剧萧骚。往往隳战斗,于焉出英髦。

为君竟如寄,立国已不高。家供敌人赂,岁奉使客艘。

乾坤忽掀簸,城郭皆动摇。狡兔手可撄,长蛇心更饕。

精荧金锁甲,翕赩橘红袍。厉矛终抉腕,投鞭遽填壕。

云何大兵压,尚谓和议牢。白波横天险,清野捲地毛。

将营皂林斫,军舰采石鏖。大星遽崩殒,沧海争遁逃。

向非斯人在,久矣凄烟蒿。龙虎空野竞,狐狸遂寒嘷。

信史犹未著,奇功果谁褒。因之怀旧迹,一吊楚江皋。

象环櫑具青纶巾,路人唤作回仙人。茆君洞里醉千日,至今弹得华阳春。

我贫无琴亦无酒,提壶问字皆琴友。三杯一曲墨淋漓,白雪花飞满晴牖。

前年醉倒兰溪边,水云沃以松风弦。醒来月色浩如泻,今夕对月空潸然。

呜呼水云不复起,徐公乐章吕公指。虽无老成有典刑,为我临流泻秋水。

树杪秋声已不禁,那堪四壁动商音。咽残怨绿愁红地,冷入劳人思妇心。

豆叶翻风篱落晚,苔花蚀雨寺门深。一樽自引舒清啸,助尔长吟更短吟。

平生稷契志,漂泊几曾酬。溪水犹前日,草堂空自秋。

想伊不住。船在蓝桥路。别语未甘听,更拟问、而今是去。门前杨柳,几日转西风,将行色,欲留心,忽忽城头鼓。
一番幽会,只觉添愁绪。邂逅却相逢,又还有、此时欢否。临岐把酒,莫惜十分斟,尊前月,月中人,明夜知何处。

金乌旋辟敛双翼,云衣铺絮天光黑。蛟宫缫出冰蚕丝,散作千条万条密。

冲风仄径缘秋毫,举头远见千峰高。浮青积翠互明灭,势如昂首将翔翱。

横空半入青天影,几度天风吹不醒。马蹄泥滑石磴斜,僮仆惊呼到凤岭。

苍茫雨色群峰连,峻岭高高尺五天。阿阁九苞泽深雾,虞廷六翮凝朝烟。

西岐圣德周群类,远听雍喈鸣圣瑞。我欲披寻丹穴踪,满坞湿云常似醉。

湿云接天山势崇,两当流水东复东。冲开峰顶雨丝脚,山鸟一声斜日红。

木落高秋玉露垂,慎终追远又思惟。
无端一世减胡种,累及儿孙说向谁。
哑却口,落尽眉。
牵梨拽杷,带水拖泥。
顺捋虎须拈蝎尾,白拈手裹觅便宜。
家肥生孝子,谁是吾逆儿。
呜咿,呜咿。
秋露春风消息在,不知谁荐上头机。
前山后山高峨峨,丧车辚辚日日过。
哀歌幽怨满岩谷,闻者潜悲薤露歌。
哀歌一声千载别,孝子顺孙徒泣血。
世间何物得坚牢,大海须弥竟磨灭。
人生还如露易晞,从来有会终别离。
苦乐哀感不暂辍,况复百年惊梦驰。
去人悠悠不复于,今人不会古人意。
栽松起石驻墓门,欲为死者长年计。
魂魄悠扬形化土,五趣茫茫井输度。
今人还葬古人坟,今坟古坟无定主。
洛阳城里千万人,终为北邙山下尘。
沈迷不记归时路,为君孤坐长悲辛。
昔日送人哭长道,今为孤坟卧芳草。
括狐穿穴藏子孙,耕夫拨骨寻珠宝。
老木萧萧生野风,东西坏冢连晴空。
寒食已迅谁享祀,冢畔余化寂寞红。
日月相催若浪矢,富贵贤愚尽如此。
安得同游常乐乡,纵经劫火无生死。

数里平沙接远村,千重乔木荫柴门。可人最是沧洲晚,潮落依稀见水痕。

© Copyright 2021-2024 www.ayiya.cn 版权所有  蜀ICP备2021021491号-1邮件:fengxin1357@163.com
进入小程序
领美团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