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写思妇对于生活的要求,已经低到了不能再低的限度:不敢想真的与征夫重逢,只希望能够在梦中多见几面;不敢想人归,只希望书归;不敢想回信之速,只寄希望于来年。哀惋至极。在它的背后,正不知有多少个幻想变成过泡影,多少次热望化作了灰烬。显而易见,这样写,比直接去写思妇盼望征人早早归来深沉千万倍。
然而该篇的好处还不尽于此。其哀惋的笔调之下,更潜藏着对于封建统治者的一定程度的谴责。按古代诗歌中写思妇、征夫互通音讯之困难的篇章本不在少数,如南朝梁刘孝先《春宵》诗曰:“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唐刘希夷《捣衣篇》曰:“缄书远寄交河曲,须及明年春草绿。”贾岛《寄远》诗日:“身征辽海上,家住锦水边。十书九不到,一到忽经年。”皆是其例。但它们所强调的,往往还是空间距离的遥远,属于客观因素,只好“怨天”。而本篇于“边堠远”三字之下又添了“置邮稀”一句,这就道出了执政者们对于征人及其家属苦痛的熟视无睹,在主观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分明是在“尤人”了。苏轼写那专供帝王、后妃们享用的新鲜荔枝、龙眼如何不远万里、及时贡进,也有“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荔枝叹》)之句。虽咏前朝之事,实刺当代的类似情形。用它来反衬贺词,愈见“置邮稀”三字于轻描淡写中有微词在焉,不可等闲看过。
近代著名学者夏敬观指出:“观以上凡七言二句,皆唐人绝句作法。”(手批《东山词》,未刊稿)是的,它们确实不类宋调,其丰神直追唐音。试观唐入同题材的七绝,陈玉兰《古意》日:“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干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陈陶《水调词》曰:“长夜孤眠倦锦衾,秦楼霜月苦边心。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张泫《怨诗》曰:“去年离别雁初归,今夜裁缝萤已飞。征客近来音讯断,不知何处寄寒衣。”贺词与之相较,正不多让。
最后把这一组词《捣练子》纳入唐宋词发展史的范围内来作一考察。像这样以思妇口吻、借捣衣寄远以表达怀念戍人之情,并讽谴封建统治者的题材,在早期民间词里是屡见不鲜的。“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词牌正是《捣练子》,艺术上是粗糙些,反苛政的思想内容却很强烈。后来到了某些文人手里,此长彼消,向着否定的方向发展。文人词中最早的一首《捣练子》系李煜(一说冯延巳)所作:“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写作技巧提高了许多,内容却换成了写封建知识分子夜听寒砧的悲秋情绪,真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诗·召南·鹊巢》)了。至于贺铸这组词,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它们标明是“古捣练子”,五首中且有三首用韵与上引《捣练子》相同,显然,词人是有意汲取了早期民间词中的营养并向其复归。不过,他在学习和继承民间词的同时,扬弃了它那质木无文的弱点,益之以文入词的成熟技法,做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写出了新的水平。唐宋文人词中,这种题材的作品非常少见,达到和贺铸同样水准的那就更难寻觅。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对于这组词的价值,当作如是观。
交甫之楚游,息影依乔木。道逢两仙姝,逍遥汉皋曲。
星宿缀明珰,云霞装鬾服。婉娈荡荧魂,花艳惊凡目。
目随袜尘扬,魂与芳风逐。结梦拟阳台,交辞同阿谷。
荣华橘是柚,贞芳笋成竹。江永不可方,微波春自绿。
鸡鸣点火爝枯竹,粝饭藜羹煮初熟。稿师一饱催上船,船头见水不见天。
山高日出天未晓,水底观天见天小。唤起同舟看远云,白衣苍狗何缤纷。
云开仰见山腰寺,古殿飞来居福地。钟声鼓声通渺冥,聋者自聋听自听。
大呼唤转操舟汉,而辈登舟我登岸。来程无几去程赊,中途见寺如见家。
我闻定心亭在最高处,登峰到顶休疑惧。莫待归舟下峡时,顺水顺风留不住。
黄伞中间一点红,绣云卤簿海棠风。钧容声出云霄外,马上谁怜有老聋。
雨歇郊墟斜日昏,居人犹自散鸡豚。槎当岸缺深留缆,燕逐花飞故远村。
水土周防翻药笈,江湖剧念傍征轩。拟为暂驻成淹久,倦听风波疑曲言。
月旦泛舟从许劭,莲湖溪水白生烟。到门好雨过云去,说剑雄风生酒边。
闲话紫衣成昨梦,醉看乌帽惜馀年。懵腾不省临流别,想是行云扶上船。
十月那得飞霹雳,风来挟水水冲击。船头倒曳船底高,一声下落幽宫阒。
众客争抱危樯出,徐上邻船各相觅。一客未见众悲伤,须臾却走过芦荻。
张子负才气,志本轻江湖。渡江舟覆死亦易,慷慨尚与常人殊。
我今为子喜无恙,神魂不定翻惊吁。太阴鼓气森黪黩,纠纷百怪来深谷。
张口食人亦爱才,下士大笑奇士哭。冯夷傲睨舞且歌,千里万里无平陆。
但使一日身不死,回身又向此中逐。嗟哉行路难,茫茫若登天。
登天苦寥廓,行路忧迍邅。君不见发鸠山中有精卫,衔石填海海水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