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自未讫戌,爱不能去。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予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者,岂独是哉,岂独是哉!”微之曰:“诚哉是。言讫,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仍命余序而记之。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廞间。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
第一段写三人相会的情形,着墨不多,而其背景、时间、地点以及人物关系交代得一清二楚。从“微之反棹送予”这一细节中,则可体会到元、白二人的深挚情谊。用笔简妙,为下文抒写惜别之情预作铺垫。
第二段写三人发现并游览三游洞的经过,是本文的重点所在。临别之际,不忍分手,彼此牵引着船,久久地在江中来回航行,忽闻石间泉声,便下船上岸,步入缺岸寻找。他们一边循声探索,一边观赏景物。石则观其形状之“怪”,像人工着意堆叠和劈削而成;而石钟乳就像张开的臂膀和下垂的旗帜。泉则赏其势态之“奇”,像飞泻,像喷洒,像悬挂的白带,像不断的白线。动静结合,给人如临其境的感觉。他们又把船拴在岩石下,割杂革,除障碍,进洞游览。作者突出“险”、“惊”、“幻”三字。“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达四五次之多,攀登艰难,写出洞的险峭、滑溜;水石相击,发出“磷磷凿凿”的巨响,溅出如珠似玉的水花,作者以“惊动耳目”四字,写出了自己的独特感受。洞中黄昏,景色奇绝:“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晶荧玲珑。象生其中。”寥寥几笔,便把洞中光彩变幻的景物如画般地展现,使人目夺神移。这“险”、“惊”、“幻”的景色,描绘得神奇美妙,作者犹有“虽有敏口,不能名状”的遗憾。
末段因景伤情,抒写“怜奇惜别”的感慨,加深了文章的思想内涵。爱景之奇,惜友之别,二者融为一体。三人的对话,“且叹且言”,尤其是作者的慨叹,借此喻彼,含英才被贬之意,意味更为深长。末了,以介绍作序原因、洞名来历及三游洞的具体位置作结,收笔从容自然。
这篇文章采用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相结合的手法,相互映衬、融合、生发,浑然成篇。语言凝炼精粹,晶莹润畅,且善用比喻,善于描摹,生动地写出景物的本质特征,写作技巧是很高超的。
若溪丈人过七十,两脸渥丹头雪白。平原不改昔衣冠,鄂渚殊怜旧乡陌。
鄂渚西边花树阴,更来辟馆对青衿。四时有钱解沽酒,几度逢书尽卖金。
大儿清韵亦如此,去年高举青云里。锦袍白晰耀芳春,画幕红莲开绿水。
奉檄由来志养亲,只今得禄待严君。行沾鹦鹉洲前雨,去指敬亭山畔云。
戎阃清时疏案牍,从此承颜欢不足。东风低拂绮罗筵,春光回映斑斓服。
丈人宴乐谁与同,宣城山水嘉莫穷。閒历旧游怀李白,还赋新诗似谢公。
当人大嚼不伤廉,来自袛园定免嫌。饱食若教愁内熟,盘中还有水晶盐。
呜咽洞箫里,皓齿艳歌声。同声同气相应,双凤一时鸣。
春昼沉香火底,凉月碧桃花下,握手共谁听。有酒且勿醉,细倩玉纤倾。
白髭须,缘底事,为愁生。尊前怨思儿女,向我诉衷情。
东第贵官鼓吹,北里市尘筝笛,适意各忻荣。老耳未聋聩,日日饮升平。
大妇妒蛾眉,中妇逐春时。小妇最年少,相望卷罗帏。
罗帏夜寒卷,相望人来迟。
淡日天初曙,晴烟逐马来。鸟啼山谷应,云去洞门开。
谈笑收金甲,烟霞入酒杯。夕阳人影乱,春色一时回。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键,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據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