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駹,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轨还辕,东乡将报,至于成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途,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人民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及堙洪水,决江疏河,洒沉赡菑,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鹜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接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恩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褆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闻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其所怀来,而失阙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汉朝建立七十八年,已传六代帝后,都心存美德,十分威武,深恩广施,百姓受惠;恩泽还洋溢到境外。于是派遣使者西征,阻碍随流而退,声势影响到的地方,没有不服服贴贴归顺的。乘势使冉族、駹族服从,平定筰族,安抚邛族,攻克斯榆族,略取苞满族,然后车辆络绎返回,即将向东回朝廷报捷,到了成都。
地有影响的老人和地方官员二十七人,郑重拜见使者,寒暄结束就进言说:“天子对于边境少数民族,按理说联络来往不断绝就行了。现在弄得蜀地的人疲惫不堪,去开通到夜郎国的道路,至今已经三年,却没能成功,不仅士兵劳苦疲倦,而且万民不安;现在又接着开辟西部边境,百姓人力、物力用尽,恐怕也不能完成这件事。这也是使者的忧患,我们私下为您担忧。况且邛、筰、西僰这些边境属国与中原内地并列,经历的年数已经多得记不清了。仁慈的帝王不能凭恩德感召来,强悍的帝王不能靠武力吞并掉,推想起来那大概是不能降服的吧!现在却损害平民去使边境少数民族归附,使朝廷依靠的国民疲困,去干没有效用的事。我们见识短浅,不知说的对不对。”
使者说:“怎么说出这种话呀!真像你们说的那样,那就是巴蜀人不会改变从前的服装、习俗。我几乎讨厌听你们这样说。然而这事关系到大局,意义重大,确实不是旁观者能够洞察的,也不怪你们。我行程紧迫,那些详细情况不能说了。请为你们粗略陈述一下概要吧。
“世间一定要有不寻常的人,然后才有不寻常的事;干了不寻常的事,然后才有不寻常的功绩”。不寻常,本来就是常人感到奇怪诧异的。所以说不寻常的事刚开始,百姓就害怕它;而等到它获得成功,天下就安然无恙了。从前洪水涨溢,泛滥弥漫,人们就跋山涉水迁移,艰难奔走而不能安身。夏禹为此悲愁,赶紧堵塞洪水,开通疏浚江河,使深水分流,灾民安定;洪水东流归海,普天下永久安宁。承担这些辛勤劳苦的,难道仅仅是百姓吗?夏禹内心被忧虑烦恼,又亲身参加劳动,手脚磨起厚茧,皮肤不生汗毛。因此美好的功业永远昭彰,名声和颂扬流传到现在。
“而且贤能的皇帝登位,难道只抓琐事小节,缩手缩脚,拘泥陈规,被俗议牵制,顺从舆论,仿效流俗,迎合讨好世人算了吗?不!他一定会支持采纳远见卓识的议论,开创大业传给子孙,成为万代的典范。所以他能广泛涉猎,一并收集,在高阔如同天地的心胸中深刻思考。况且《诗经》中的《北山》诗不就说过吗:‘普天之下,无处不是君王的土地;四海之内,无人不是君王的百姓。’所以应使天地之内,八方之外,恩泽弥漫,一切生物如果有没得到恩泽浸润的,贤能的帝王就会为此感到耻辱。现在国境之内,穿汉人衣服的人,都获得了幸福,没有一个人不满足。但是不同风俗的少数民族,遥远而和别的民族相接的地方,车船不通,人迹罕到,先进政治、良好教化还没施行到那里,美好的风俗还很少。吞并他们就在边境损害了礼仪,让他们独立就会歪风邪气横行:赶走、杀害他们的头领,君臣交换位置,上下秩序打乱,父兄无辜被害,小孩成为孤儿沦为奴仆,捆绑号哭,就向着中原内地埋怨说:‘听说中国有最好的仁政,德惠多,恩泽广,万物没有得不到相宜的处所的,现在为什么唯独遗弃了我们呢?’踮起脚跟盼望,象枯干的草木渴望下雨一样。凶狠的人也会替他落泪,更何况皇上圣明,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所以向北方出兵讨伐强悍的匈奴,向南方派使者谴责强劲的南越。四方都传扬恩德,南方和西方各属国的君长象鱼群仰头迎向流水一样,希望能被受号令的人需用亿计数。因此才在沫水、若水设关口,在牂牁划疆界,凿通灵关道,在孙源河架桥。开创远播道德的通路,让仁义的统治继续传下去。这将会大恩广施,长久安抚和驾驭远方,使边远地方不闭塞,阻隔严重昏暗蒙昧的地方也能照耀着阳光,从而消除我们这里的用兵之患,平息他们那里的争位攻杀,使远近同一体制,中外安宁幸福,不是更安乐吗?从深水淹没中拯救百姓,让他们奉享到皇帝的美德,挽回衰世的败落,延续中断了的周文王周武王的事业。这才是皇上的当务之急。百姓虽然劳苦,又怎么可以停止呢?
“况且帝王的事业本来没有不从忧患开始,而到安乐结束的。既然这样,那么承天赐福的征兆就完全在我们这里了。正要达到成功,将在泰山、梁父山举行封禅大典,摇响和铃、鸾铃,高唱颂歌,与三皇五帝等同有加。可是旁观的人没看到趋向,旁听的人没听出意旨。这就犹如鹪明鸟已翱翔在辽阔的天空,而张网的人还盯着湖泊。可悲呀!”
于是各位地方官员茫然失去了他们来时的心情,也抛弃了进见的目的和主张,感叹称颂说:“汉皇的恩德,令人信服啊!这正是我们希望听到的。百姓虽然懈怠,请让我们走在百姓前面。”怅惘退后,于是磨磨蹭蹭地告辞并溜走了。
难蜀父老:一作“喻难蜀父老书”,一作“与蜀父老诘难”。
七十有八载:一说元光五年(前130年 ),一说元朔元年(前128年 )。据四川文理学院中文系教授杜松柏考证,以元朔元年(前128年)较合适。
六世:六代,指汉高祖刘邦、汉惠帝刘盈、高后吕雉、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汉武帝刘彻。
纷纭:强盛的样子。
湛恩:深恩。汪濊(huì):广被。
群生:一切生物。《庄子·刻意》:“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澍濡:雨水滋润,喻沾恩。
方外,方域之外,境外,边境地区。
攘(rǎng):退却。
朝冉从駹(máng):使少数民族服从、朝拜。朝、从:使……朝拜、服从。冉、駹:汉时西南少数民族部落名。下文“筰”、“邛”、“斯榆”、“苞满”同。《史记·西南夷列传》:“自筰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设“冉駹为汶山郡”。“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自巂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徙、筰都最大。”“以筰都为沈黎郡。”《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长卿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华阳国志》:“雅州邛崃山,本名邛筰山,故邛人筰人界。”《史记索隐》:”张揖云:‘斯俞,国也。’“”‘满’字或作‘蒲’也。“筰都在今四川汉源县东北,邛都即今四川西昌。
结轨:车多相连不断。轨:车迹,代车。还辕:回车。句谓西征车骑络绎返回。
东乡:向东。乡:通“向”。报:报捷。
耆(qí)老:有名望的老人。
辞:刚见面的寒暄之辞。
羁縻(jī mí):联系,联络。绝:断绝往来。
罢:通“疲”。三郡:泛指蜀地。
赡:通“澹”,安。
屈:尽。
左右:借所称人的身边人代指,表示尊敬。
兹:通“滋”,益,更。
弊:使疲困。所恃:依靠的人,指国内百姓。无用:无用的事,指平定边境。
不识所谓:不知所说(是否对)。
邪:通“耶”。
尚:差不多。若:你们的。
觏(gòu):见,洞察。
所异:感到奇异的。
原:通“元”,开始。
晏如:安然。
戚:通“慽”。
堙(yīn):堵塞。
洒:分散。沉:深,深水。赡:通“澹”,安。菑:通“灾”,灾民。
躬:肢体。胝:老茧。胈:细毛,汗毛。《庄子·天下》:“禹亲自操槁耒吕 ,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
休:美好。烈:功业。
声称:名声和颂扬(称赞)。浃:通,透。兹:今,现在。
委琐:细碎。握龊(wò chuò):通“龌龊”,拘泥,局促。
拘文牵俗:拘束于成法,流俗。牵:受牵制,受拘束。
说:通“悦”。
闳:通“宏”。
参天贰地:谓其心胸如天地宽广。
《诗》:《诗经·小雅·北山》。
六合:天、地、东、南、西、北。
八方:四方和四维(隅)。
浸浔:浸渍。衍溢:满布。
嘉祉(zhǐ):美善福祉。
内:通“纳”,吞并。
外:排斥,疏远。
系累:捆绑,拘囚。
洋:多,洋溢。
盭(lì)夫:凶狠的人,盭:“戾”的古体字。
诮:责备。
风德:为德所感化。
二方之君:西方邛、僰,南方牂牁、夜郎的君长。鳞集仰流:如鱼成群仰头迎流水。
受号:被号令。数:计数。
关沫若:在沫水(大渡河)若水(雅砻江)设关卡。
缴:疆界,划疆界。徼牂牁:在牂牁划疆界。
镂(lòu):凿。灵山:或许即四川峨边县南古灵关道。
梁:桥,架桥。孙原:孙水(今安宁河)上游。原:通“源”,上游。
远抚长驾:远远地安抚长久地驾驭。
逖:远。
褆(tí)福:安福。
陵迟:败落。
周氏:周文王、周武王。
佚:通“逸”。
和、鸾:都是车铃名。《诗经·小雅·蓼萧》:“和鸾雝雝”注:“在轼曰和,在镳曰鸾。”
颂:古代乐歌舞曲之一。
咸:同。五:五帝。
登:加,高于。三:三皇。
指:通“旨”。
鹪(jiāo)明:鸟名,属凤凰类。寥廓:虚空。
芒:通“茫”,句子蒙后省动词“失”。
阙:通“厥”,其,他们的。
迁延:缓慢的样子。
这篇文章先概述西汉兴盛的形势和西征顺利的情况,然后假托蜀人之口说出反对通西南夷的非难,紧接着详细论述通西南夷的意义,高度赞美了汉武帝的功业,具体批驳了蜀人的责问,最后略写蜀人态度的转变,言简意赅。全文前后照应,结构严密,所使用的动词尤其典雅庄重,行为动作的描述相当传神,长短句交替运用,在散句中见齐整,于对仗中有变化,成功地描绘了各种形象,巧妙地融入了真情实感,创造出内情与外物结合的艺术境界。
文章一开头便回顾西汉“德茂存乎六世”的发展历史,然后指出汉朝两征的势如破竹,以此写出繁荣昌盛的局面和锐不可当的声势,从而真实反映出时代风貌并充分表达了作者生逢盛世而想施展抱负的真情实感,为后面诘难蜀父老打下坚实的基础。
紧接着,文章先写“耆老大夫捂绅先生之徒”庄严的神态和对通西南夷的非难性分析及由分析得出的“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这一看似有理的结论,以此表现出蜀人的目光短浅,见闻狭隘,思想守旧:考虑蜀地的局部利益而非考虑国家的整体利益,留意过去的史实而未见新兴西汉的进程。因而作者自然地从国家的长远利益和西汉的社会现实出发,高瞻远瞩,踔厉风发,有力地批评他们的错误言论,同时明确文章驳斥的靶标,也显示了作者诘难的理所当然。
然后,文章以巴蜀人们的亲身经历驳斥了西南夷无法征服的观点,说得理直气壮,自然令人信服。之后,作者先提出“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的观点,并引用大禹治水的典型事例来充分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此说明现在通西南夷是利于国家、惠及百姓、流芳后世的非常之事,会取得伟大的功绩,带来无穷的好处。
作者接着提出统治者应该思想解放,胸襟开阔,不受习俗束缚的主张,进而指出通西南夷确实是非常之事,是“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的伟大事业,并站在时代高度且考虑长远利益,同时以天下为己任,使诘难蜀人而肯定两征显得理在其中,顺势提出“百姓虽劳”,也要做到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局部利益服从整体利益,暂时利益服从长远利益。
之后,作者强调“受命之符合在于此”,以表明当今君主是受命天子,并顺势笔锋一转,嘲讽蜀人面对千载难逢的盛况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般的可悲。在这一部分,作者将观点建立在援引事实和阐述理论的坚实基础之上,诘难论如析薪,逐层推进,有高屋建瓴般的气势,把深刻道理说得具体可感,也把蜀人驳得体无完肤。
最后写作者论述符合事理使得蜀地父老以对,于是蜀人“丧其所怀来,失厥所以进”,并颇为感叹地表示“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然后茫然失措地逡巡离去,这与开始蜀人“俨然造焉”的情况相照应,反映出蜀人的理屈词穷、无地自容,也说明了作者写作达到预期的目的。
全文立意深刻,议论豪迈,气势磅礴,说理透彻,气势充畅,将丰富的思想内容与富有文采的艺术特色融为一体,闪耀着迷人的文学光辉。体裁上以赋为文,铺张扬厉,想象奇特,语言繁富,描写细致,骈散相间,使得全文布局谨严,具有浑厚、刚健、激昂、壮丽的特点;行文上以问难的形式来分析和辩解事理则使全文观点集中,针对性强,在当时有其独到之处,对后代政论影响也很深
宰树丰碑一水湄,金牌终古事参差。攒宫麦饭无寒食,赐庙椒浆有岁时。
歌舞梦华前代恨,英雄复汉后人思。青城反复如偿博,只恨幽兰一烬迟。
道是江潭小苑。又是披香宫殿。莲叶悴金塘,何处羊车凤辇。
秋晚。秋晚。有个人悲纨扇。
花边二小亭,双跨清渠上。规模虽甚隘,幽僻良可赏。
幸依佳木阴,未羡大厦广。不足延赏朋,携筇常独往。
东皇按辔来何迟,人间二月才芳菲。六十日春能几时,不如意事常相随。
一声啼鴂花片飞,把酒却与春别离。春缓归,听我歌,滔滔岁月如流波,贵忧孰与贱乐多。
吾宁不欲列华鼎、驰鸣珂,香屏倚妓荐绮罗。人生赋分有定在,谁能买愁费天和。
长安市上酒如海,跨驴径上胭脂坡。酒酣醉舞双婆娑,春自来去如予何。
连山盘盘隔溪水,翠滴风光净如洗。松梢日出初雨晴,满地白云收不起。
溪穷路转石径斜,隔溪遥见山人家。柴门深闭人不见,暖风吹落朱藤花。
良工邈得无穷景,坐玩令人发深省。何由筑室住山间,长卧云窗弄秋影。
圣主光先业,王春再至元。赞襄符妙算,择选副深论。
众悉推耆德,三曾镇大藩。虎珠秋月避,鸟帜海云翻。
籍籍番禺颂,明明造化恩。清标非柏府,高秩是薇垣。
煮海民为食,经营古所敦。于淮邦足赋,浩汗利之源。
弊政思张弛,长材畀轾轩。光芒分八座,精采送孤鶱。
鼎重千钧小,胶清万丈浑。龙文须御服,马湩锡壶尊。
香散知心醉,春回到骨温。冰霜愁左□,风雨命前奔。
灶灶连云起,船船附蚁屯。绝知忘夙夜,何暇觅饔飧。
昔也东西浙,欢然远近言。市无忧折阅,人不困牢盆。
公日唯扃户,方时亦在门。从容尝接语,叹息每销魂。
裋褐□如鬼,传餐首欲髡。潮乾晴沫白,日淡暮烟昏。
卒戍春鸣析,人家月照樊。卤成俱井井,地限各村村。
碧海浮天际,黄芽暗竹根。缅思多彷佛,已阅十寒暄。
识量今逾老,声华晚更尊。谬知惭骫骳,甚欲写玙璠。
形吊徒萧瑟,心驰正郁烦。仙花团雪净,江草乱云繁。
早晚招渔艇,丘墟问故园。抠衣瞻管仲,扫榻寄陈蕃。
袍笏仍图画,山林数记存。此时鸥与鹭,随意乐乾坤。
县人冉氏有狗而猛,遇行人辄搏噬之;往往为所伤。伤,则主人躬诣谢罪,出财救疗之。如是者数矣。冉氏以是颇患苦狗;然以其猛也,未忍杀,故置之。
刘位东谓余曰:“余尝夜归,去家门里许,群狗狺狺吠,冉氏狗亦迎而吠焉。余以柳枝横扫之,群狗皆远立,独冉氏狗竟前欲相搏;几伤者数矣。余且斗且行,过冉氏门而东,且数十武,狗乃止。当是时身惫甚,幸狗渐远,憩道旁良久始去;狗犹望而吠也。既归,念此良狗也,藉令有仇盗夜往劫之,狗拒门而噬,虽数人能入咫尺地哉!闻冉氏颇患苦此狗,旦若遇之于市,必嘱之使勿杀;此狗累千金不可得也。
“居数曰,冉氏之邻至。问其狗,曰:‘烹之矣!’惊而诘其故,曰:‘日者冉氏有盗,主人觉之,呼二子起操械,共逐之;盗惊而遁。主人疑狗之不吠也,呼之不应,遍索之无有也。将寝,闻卧床下若有微息者,烛之,则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主人曰:‘嘻,吾向之隐忍而不之杀者为其有仓卒一旦之用也,恶知其搏行人则勇而见盗则怯乎哉!’以是故,遂烹之也。”
嗟乎,天下之勇于搏人而怯于见贼者,岂独此狗也哉!今夫市井无赖之徒,平居使气,暴横闾里间,或窜名县胥,或寄身营卒,侮文弱,凌良懦,行于市,人皆遥避之;怒则吸其群,持械圜斫之,一方莫敢谁何,若壮士然。一旦有小劫盗,使之持兵仗入府廨防守,不下百数十人,忽厩马夜惊,以为贼至,手颤颤,拔刀不能出鞘;幸而出,犹震震相击有声;发火器,再四皆不然;闻将出戍地,去贼尚数百里,距家仅一二舍,辄号泣别父母妻子,恐不复相见;其震惧如此,故曰:“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又奚独怪于狗而烹之?嘻,过矣!
虽然,畜猫者欲其捕鼠也,畜狗者欲其防盗也,苟其职之不举,斯固无所用矣;况益之以噬人,庸可留乎!石勒欲杀石虎,其母曰:“快牛为犊多能破车,汝小忍之!”其后石氏之宗卒灭于虎。贪牛之快而不顾车之破尚不可,况徒破车而牛实不快乎!然而妇人之仁今古同然。由是言之,冉氏之智过人远矣。
人之材,有所长则必有所短;惟君子则不然。钟毓与参佐射,魏舒常为画筹;后遇朋人不足,以舒满数,发无不中,举坐愕然。俞大猷与人言,恂恂若儒生;及提桴鼓立军门,勇气百倍,战无不克者。若此者固不可多得也。其次,醇谨而不足有为者。其次,跅弛而可以集事者。若但能害人而不足济事,则狗而已矣!
虽然,吾又尝闻某氏有狗竟夜不吠,吠则主人知有盗至;是狗亦有过人者。然则搏噬行人而不御贼,虽在狗亦下焉者矣。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侯,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阵,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三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