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江乡。有一绳斜界,采采水中央。鞋角同尖,弓腰比曲,青翠堆满筠筐。
趁秋老、风檐高挂,任儿童、谗口不教尝。几日西风,销磨玉质,干透琼浆。
看取晶盘盛到,似瘦来家令,老去秋娘。面目虽皴,腰肢尽细,多少余味包藏。
还自笑、形骸槁木,论风调、与尔最相当。但博饶甜作相,休惜年光。
玉虫寒滴。照落梅帘户,浅春犹隔。恻恻生衣,迢迢促漏,人定水沈烟直。
做成情味苦长,忍俊镜奁颜色。倦吟罢、伴西楼坠月,今夜愁客。
欢迹。忍泪忆。几许旧家,点检閒箫笛。凤屧轻尘,鸾钗密绪,吟入怨红悽碧。
也思寻梦去,花外路、何曾经历。睡未著,又一襟、乱愁无隙。
朝望岐山云,夕望岐山云。岐山不可见但见,非烟非雾青氤氲。
上清真人好奇古,有山不待夸娥负。缩地回天顷刻间,蓬莱移得金鳌股。
吾闻留侯从赤松,功成归老山之中。千年复见好孙子,出宰况近仙人宫。
仙人啸歌碧云里,采掇金芝餐玉髓。也知吏隐亦清流,两年只饮芗溪水。
只今见画如见山,安得置我灵台间。日日凭高望云气,会待岐阳鸣凤还。
君不见漓江江水零陵来,虞山鸣玉千潆洄。桂岭青青接绣岭,水光倒射马王台。
人家都在碧峰下,万松不动鸣如雷。君家此中结茅屋,青山四时落酒杯。
饮酒但醉不愿醒,漓江江水新泼醅。何为舍此不为乐,短衣匹马随尘埃。
尘埃自古长安市,五侯第宅连云起。知君腹中经世书,少年自欲干天子。
如何不见曲阳侯,咫尺仍落铜龙楼。驽骀嘶风饱食粟,骅骝日暮饥垂头。
幽州十月初见雪,城南草尽北风烈。沙头送客双玉瓶,骊驹蹴冰四蹄热。
漓江江水眼中好,但恐照人颜色老。扁舟一去真浩然。
瘦马三年欲自怜。我家浙东更千里,梦魂夜逐栝溪水。
今君归随秋雁飞,到家已及春风始。春风春水生菰蒲,漓江江水如五湖。
玻璃汩㶁三百顷,为君一洗尘衣裾。碧桃作花柳绵白,飘然又醉山中庐。
尔时不觉开口笑,世间万事徒区区。灵川老龚好诗句,别来一载今何如。
诸君自尽故乡业,未知亦思故人无。漓江江水双鲤鱼,几时寄我空中书。
君不见,鲲鹏变化几千里,顷刻抟风任迁徙。朝游溟渤夕天池,大人豹变亦如此。
毗舍耶外婆娑洋,指南针指向南航。大地旧闻称富媪,新洲今已号仙乡。
土壤膏腴民力裕,犹认郑和栖泊处。舳舻远接太平洋,物产近凌西印度。
百年政教属西欧,眼见东邻势力侔。不特蛮酋齐屈膝,行看骄子亦低头。
廿纪移民新政策,共道南进尤宜北。已敷文教暨南邦,又树声威震南国。
况闻启土辟山河,大半闽峤越隽多。此去同文更同种,信知地利兼人和。
我歌南风送君去,一篇权作南征赋。他时返棹得南琛,翠羽明珠不知数。
青天荡荡淮阴城,城中城外惟两生。一生来吴淞,车脚偶转风中蓬。
一生弇山客,作客三年归不得。吁嗟两生一城隔,一生不入一不出。
一生闭寘新妇车,夜惟抱影日抱书。偶然一落笔,惊走千蠹鱼。
一生自是悠悠者,肥肉大酒便结社。有时精悍生眉间,有时蒲伏出跨下。
曈曈晓日城门开,千人万人纷往来。两生白眼看不见,但闻鸦鹊浩浩声如雷。
何来故人忽传语,咫尺两生奈何许。一生驰书若传箭,一生笑口如流电。
十年乡里各参商,岂意今朝乃相见。呜呼世间万事奇绝多若此,男儿那不长贫贱。
相逢不用感慨多,但须痛饮为长歌。歌成两地发高唱,自出金石相鸣和。
韩侯台下波粼粼,漂母祠前草没人。英雄儿女尽安在,天涯珍重双浮萍。
明朝一生挂帆去,便将入海寻烟雾。从来国士说无双,斗大淮阴让君住。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