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榴花杯,故园故人北渚来。君今不饮红颜去,那有长丝系得回。
清晨发鹤山,瘦马陵峻岭。春风吹雪谷,朝雾湿云影。
羊肠抱倾崖,绝壑如下井。硖关山却立,老眼入绝境。
人家跨清溪,桑柘郁数顷。西行复几里,嵓谷栖短景。
穷溪水源清,溜溜如细绠。下流泉满山,势合久方骋。
滩光落镜明,岚气霏雨冷。何年凿青壁,两佛入禅定。
残僧久零落,遗塔寄烟瞑。荒凉布金地,杂遝樵牧径。
同游成六逸,轰饮助高兴。留连更坐卧,谈笑发嘲咏。
感物复叹嗟,醉语忽径廷。青山不爱宝,岁岁出矾矿。
公场沸千夫,利井供百鼎。谁开争夺源,败此丘壑胜。
颇思呼有力,掷入万里迥。天神定笑我,痴绝谩生瘿。
长怀古畸人,飞梦绕箕颍。
炎德王瓯骆,羁羸负天刑。不为冰谷留,乃使热阪经。
几席集蝇蚋,舆台乱猱鼪。居烦易激疾,习静难遗形。
每倚高阁立,但爱方山青。林端动虚籁,殿角摇飞霆。
雨影袭虹气,土香杂龙腥。翛翛改神虑,肃肃宾仙灵。
散襟澹幽伫,稻花如雪馨。
陆行已兼旬,岁暮诚劳苦。积雪兼层冰,跬步忧龃龉。
暝投施家庄,居民喜相语。累日阴冱消,舟行了无阻。
勇辞所乘车,侧耳听柔橹。棹歌杂吴讴,颇复慰羁旅。
人言前年夏,洪河走平楚。漕渠当其冲,漫漶不可禦。
民庐悉漂沈,桑田眇何许。所以亡命徒,潜踪匿芦渚。
乘间作盗贼,往往遭杀虏。我方为饥驱,愿言适乐土。
中原不稼穑,去去复何所。
吾家鄮邑之城西,百椽破屋余竹篱。前年倭奴苦杀戮,祖母垂白走且啼。
幸存余生胆已裂,昨日书来惊病发。别时衣线犹在身,菽水山中仗谁设。
呜呼二歌兮涕泗流,白日惨惨为我愁。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