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是作者病愈后登快哉亭有感之作。首联以鸣蝉起兴,点明乡愁的主旨。以蝉之“得意”反衬自己的失意。颔联写诗人梦后倚楼。颈联是这首诗的精华,富有情韵,从忆想回到现实,透露出诗人“时不我与”的迟暮之感。尾联即景抒情,写作者自己辜负了故乡亲友赏菊之约虽然令人伤怀,让秋风吹白了霜鬓,满是“白发生头未得归”的惆怅。
诗一开首以雨后蝉鸣起兴。秋高气爽,雨过天晴,再加病愈登亭,十分畅快。连枝上的蝉也仿佛有所领略而在欢快地鸣叫。“得意”二字,既写出了蝉鸣的神态,又微露了诗人的歆羡之情:蝉之踌躇满志,正是因为它既得时、又得地。言下已隐含人不如蝉的况味。
二句由“听”转向“见”:秋雨新洗,值此黄昏之际,行人渐少,尘土不扬,那通往故乡的道路显得分外清晰。这一句在眺望中透露出诗人的心事:怀乡情重,思归心切,不曾有一日忘怀。平日里世事纷扰,或可抑制一时,一旦除去世务的羁绊,那潜在的意念又会立即浮现。当此病后偷闲、偶尔登临送目之际,思归之念便又油然而起。
三四两句极写归思之深、之切。病后的频频把盏,不是为消渴解馋,实因乡愁太深、太重,挥之不去,斥之又来,不得不借助酒力排遣。这里字面上只写了病后,却透露出病前和病中的消息。病前早已借酒浇愁,病中被迫停饮;仿佛欠了的债要加倍偿还,故病后愈是贪杯,愈可见病中难以消停的情状。杜甫《登高》诗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也是写以多病之身,深以停杯戒酒为恨。贺铸当时患有肺病,又滞留他乡,遭遇和杜甫相似。可见使诗人最受煎熬的是怀乡病,所饮之酒,实在是满含辛酸强咽下的苦酒。百病之中,唯心病难治。清醒时固然为其所苦,即在睡梦中也不曾解脱。这里字面上只写了梦后,实则暗示出曾有无数次的思乡梦。梦中可以千里回乡,则梦醒后愈是归思难忍,正如汉乐府《悲歌》所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这天长日久郁积的乡愁,这梦中犹且萦绕的归思,俱化为一含情凝睇之人,呼之欲出。至此,诗人的登临之意,已神气毕现了。
下两句又从忆想回到现实。鸦投古刹,是黄昏时万物栖息的典型景象;而落日斜晖,又隐隐约约透露出诗人“时不我与”的迟暮之感。晚唐的温庭筠即多以夕照飞鸦写此情调,如“鸦背夕阳多”(《春日野行》),如“出寺马嘶秋色里,向陵鸦乱夕阳中”(《开圣寺》)等。贺铸或有所取法。天色向暮,自然界的飞禽均有所托,而人的归宿却不知在何处。暮霭之中,唯见远去的道路渐渐隐没在一片凄迷的草色之中。
第六句系从白居易的诗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中化出,二者相同之处在于,都用行道上“更行更远还生”的草色喻示思念之殷切;不同之处则是白居易着眼于枯而复荣的春草,借喻别情之“满”、之盛;贺铸这里写的却是荣而复枯的秋草,其中暗寓失意之恨。诗人于怀乡思乡之中,又寄托了自己落拓不遇的身世之感,遂使全诗的思致更见深入、意蕴更见丰厚。
一年一度的秋风,最能动人归兴,诗人此时滞留他乡,无计归去。眼见得梦想成空,徒然催人早生华发而已。“秋风发上生”几字,用语生新奇警,不落陈腐。唐代李贺诗说:“秋野明,秋风白。”秋风和白色始相钩连,至苏轼又用“霜风”形容须发皆白,如“白头萧散满霜风”、“白须萧散满霜风”等。贺铸点化成句,自铸新词。这里不仅意指鬓发的斑白,而且秋风萧萧,又给人以冷的感觉。因此这一新奇的用语,也便暗示着作者凄冷的情怀。贺铸多病早衰,又因喜谈世事,每忤权贵,屡受排抑,悒郁难平。他在徐州任上曾多次吐露了这种幽冷不平的情怀,如“我已困摧辱,壮心如湿灰”(《寄杜仲观》)、“三年官局冷如水,炙手权门我未能”(《留别张白雪谋父》),这些都可作为这首诗的注脚。
这首诗在章法结构上颇具匠心。诗中写景和抒情的内容参差穿插,跌宕回旋,用笔极为灵动。如首三句用写景起兴之后,颔联忽然宕开去作一追叙,紧接着又用“梦后倚楼”一笔挽回。颈联再次写景,因为前几句已提供了一定的心理背景,故这里的景都具有了以物象作比喻的性质。末两句直抒胸臆,立一篇之警策。全诗以得意的蝉鸣兴起,又以作者落寞感伤的情怀作结,在鲜明的比照中突出了诗人既不得其时,又不得其所的深沉感概。《四库总目提要》称贺铸诗“工致修洁,时有逸气”,由此可见一斑。
太常摩回飙,旗帜何翩翩。屯吹弥故垒,列舟竟长川。
登樯望四野,萧条无人烟。高墉走狐兔,荆棘动参天。
抚剑下中流,甲士罗东西。赋诗写其怀,随波以潺湲。
从军在万里,惆怅私其怜。
瓜熟黄台子渐稀,银潢天派一丝微。金鸡槲抄频颁赦,岭外流人更不归。
高才乃尔信虚名,句法时来就考评。投社得君真恶客,专门知我有先生。
文章已逼三都赋,行辈犹推四海兄。细看刘侯诗自好,不应便伏老弥明。
一枕馀醒,厌厌共、相思无力。人语定、小窗风雨,暮寒岑寂。
绣被留欢香未减,锦书封泪红犹湿。问寸肠、能著几多愁,朝还夕。
春草远,春江碧。云暗澹,花狼藉。更柳绵闲扬,柳丝谁织。
入梦终疑神女赋,写情除有文星笔。恨伯劳、东去燕西归,空相忆。
虾笋黄州忆昔年,潘家酒肆几流连。雨花曾食春前菜,风味重尝海外天。
生较雷菌犹缓缓,采同山荈自绵绵。忽停匕箸难为咽,惆怅澎民水藻鲜。
嬴政信横绝,恶极福有余。兰池盗空窘,投筑身转诛。
荆卿好匕首,引揕偏绝裾。惜哉博浪椎,又误伤副车。
匪独人力穷,神亦难铲除。英娥鼓怒飙,不能溺独夫。
转令湘山树,见赭千刑徒。此中有天意,掩卷徒长吁。
皎皎云际月,万里来峨嵋。峨媚郁重掩,偏照无圆辉。
残光下孤冢,有女泣且悲。念女出野里,少小罹闵凶。
随兄奉寡母,去楚来蜀中。十四识操作,十五工裁缝。
十六及十七,习礼知修容。十八为新妇,百年从此期。
提瓮事晓汲,拾柴备晨炊。饥舂盎中粟,寒织机中丝。
怡然适荆布,罗绮不复施。亦有膏与沐,教妾若为姿。
亦有凫与雁,与郎重相宜。白首愿终托,恩爱两不疑。
那知郎遘疾,沈绵实难为。回头听郎语,执手泪不止。
恨我命短浅,不得相终始。自卿来吾家,贫贱为汝耻。
误汝好青春,恩情付流水。勉事新所欢,薄劣不足齿。
新妇得闻之,涕泪相沦涟。哽咽方出语,谓言君毋然。
忆昨奉君子,缠绵出心肝。君宁不鉴妾,妾身忍独全。
生不共依倚,死当永周旋。郎君含泪谢,气绝不得言。
捶床便大恸,闻者鼻为酸。剪却耳后珠,为郎作口含。
煎汤替郎浴,一一亲手湔。冠裳至履袜,灰炭同衾棺。
事事俱在心,周匝千万端。三朝大殓毕,五日佛事完。
为郎卜吉地,送葬城之南。归来掩穗帐,月暗风娟娟。
兄公忽见诮,谓汝绝年少。来日苦正多,无儿待谁靠。
况本非贵族,应不愧再醮。汝意将何从,曷且为吾告。
新妇仰首答,理实如所云。骨月奈未冷,斯言何忍闻。
请当暂还家,勿复烦纷纭。还家跪白母,浪浪涕沾胸。
念女出野里,少小罹闵凶。随兄奉寡母,去楚来蜀中。
不图至今日,复累母与兄。母为岭头石,儿为涧底藤。
将藤依盘石,生死永不更。阿兄得闻之,怅然问阿母。
妹来欲何云,兹焉岂堪久。人生重富贵,恩义难卒守。
昔我致不察,一误适载某。今果复来还,此事良不偶。
阿母谓阿兄,凡事须三思。兄言不烦尔,事非母所知。
东邻窃闻信,便遣媒人来。云有蒋家子,妙年二十才。
浑身艳罗縠,照耀惊同侪。时时跨鞍马,观者每塞街。
颇识闺中秀,愿言求令才。阿兄大欢喜,举手谢媒人。
幼妹方新寡,议婚得高门。明日七月尽,八月及上旬。
便可行六礼,永订百岁姻。越日日良吉,压压人语喧。
阗门咽鼓乐,络绎如奔湍。流苏结步障,旖旎斗精妍。
锦段数百疋,疋疋红罗缠。珠光烂盈目,奇隙充金盘。
阿女长跪问,问母何事故。母乃兄不令,以女委朝露。
盘石苟变迁,孤藤此焉附。岭头与涧底,斯言未朝暮。
阿母谓阿女,汝兄实为此。定不相亏负,慎勿重覼缕。
阿女掩面泣,气咽声不扬。默念延视息,苟且图终丧。
今既见逼迫,赍志不得将。徘徊对明镜,流尘暗容光。
纤纤出素手,盈盈具兰汤。洁身耻含垢,新浴成严妆。
抽取髻上针,拈取箧中线。泪作密线牵,针针刺肠断。
上襦接下裳,纫成合一片。维时近中秋,明月将就圆。
团团下庭砌,脉脉经前轩。低头拜明月,愿母千万年。
康强保多福,永永如南山。有女不卒养,中道忍弃捐。
恕儿不孝罪,饮恨归黄泉。潜身出门去,旧路夙所谙。
行行见孤冢,青松已丸丸。残萤点衰草,凉露转秋烟。
阒寂墓门合,明灭鬼火然。抢地呼不应,渺焉竟长眠。
妾生为郎主,妾死成荒阡。中元及寒食,麦饭谁与传。
从容出白练,三尺冰丝寒。织作双鸳鸯,覆以并蒂莲。
可怜合欢带,乃为今日缘。回身挂树杪,月落峨嵋巅。
三高祠前秋水波,客来吊古悲且歌。季鹰鲁望桑梓敬,蠡也笾豆理则那。
生为越人身相越,百计谋吴吴乃灭。真忧乌喙将无情,兔死狗烹肝脑裂。
飘然携家湖海游,捧心人与同扁舟。越人誇功铸金像,于吴孰曰非仇雠。
行装重宝久弥厚,清高之风绝何有。奉尝堪笑木肠儿,忍睹荒台麋鹿走。
江风肃肃枫叶寒,扣舷折我青琅玕。灵胥怒抉海潮起,殷若雷鸣过雪滩。
性本无修证,命乃有施为。了明此理,道凭玄牝作根基。
要得谷神不死,好住西南村里,更莫起狐疑。动静分双用,下手要知时。
玩真空,调真息,运真机。铅生汞产,封闭丹炉炼紫芝。
拨转银河斗柄,抽出坎中一画,直去补南离。行满功成日,飞步上天墀。
急雨狂风,顷化作、晴空千里。才过眼、炎凉反覆,谁为为此。
人世大都多此态,天公作俑何妨尔。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诚哉鄙。
鼓棹去,随波驶。叉手立,看云起。任英雄狡狯,闻雷丧七。
放我逍遥春梦外,容君千百秋毫里。叹人间、逝者总如斯,徒然耳。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於杭。於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於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後得焉。览人物之盛丽,跨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後足焉。盖彼放心於物外,而此娱意於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若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僭窃於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後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馀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於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於所取,有得於此者,必有遗於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