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出高迥,风急过如箭。凄凄挟沙砾,点点尘吹面。
我马却复前,努力与风战。寒日淡如月,湿雨满郊甸。
皮裘半为冰,稍觉身体颤。前村有人家,酒熟亦堪荐。
关河老涉历,霜雪饱谙练。文夫政如此,何必怀破砚?
蕉鹿遗大野,木鸡在深林。山月直入室,松风与披襟。
君不闻赤县诗人书案牍,两衙苦被官拘束。自嫌不辨世间忙,犹得吟看县墙绿。
今君器度鼎函牛,为丞烹鲜馀地优。更当渌水吴京邑,豪士新亭旧胜游。
去追礼乐群英盛,岂复区区劳贰令。两株松下日长哦,会有刘郎五题咏。
能来取别思依然,为我津头一系船。解手看君有知己,吹嘘高翮上青天。
金炉无气烛无情,险韵拈来尽仄声。不信历中添日刻,短宵依旧未天明。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