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耶?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子操瓢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之托,而昏冥之逃耶?
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在廷之臣争言事。当此时,醉乡之后世又以直废吾既悲醉乡之文辞,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识其子孙。今子之来见我也,无所挟,吾犹将张之;况文与行不失其世守,浑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见信于世也。于其行,姑分之饮酒。
百鸟共戴凤,惟欲凤德昌。愿凤得其辅,咨尔孰可当。
百鸟告尔间,惟乌最灵长。乃呼鸟与鹊,将政庶鸟康。
乌时来佐凤,署置且非良。咸用所附己,欲同助翱翔。
以燕代鸿雁,传书识暄凉。鸲鸽代鹦鹉,剥舌说语详。
秃鸧代老鹤,乘轩事昂藏。野鹑代雄鸡,爪觜称擅场。
雀豹代雕鹗,搏击肃秋霜。蝙蝠尝入幕,捕蚊夜何忙。
老鸱啄臭腐,盘飞使游扬。鸺鹠与枭鵩,待以为非常。
一朝百鸟厌,谗乌出远方。乌伎亦止此,不敢恋凤傍。
养子颇似父,又贪噪豺狼。为鸟鸟不伏,兽肯为尔戕。
莫如且敛翮,休用苦不量。吉凶岂自了,人事亦交相。
时危念人杰,济物须材雄。寻常龌龊姿,讵可收奇功。
英英宗夫子,邈与古人同。抱器实磊落,秉心郁精忠。
彯缨仕州县,山立不妄从。青松虽未高,已足凌蒿蓬。
涉世多龃龉,失官久龙钟。擢居河朔郡,烟尘正昏蒙。
今上在藩邸,持节使虏中。力争不可往,高牙建元戎。
王室遂再造,廊庙当畴庸。同朝共排媢,一麾江汉东。
见我论世故,慷慨泪沾胸。荐之守留钥,付以节制隆。
惠政附疲瘵,威声慑奸凶。金汤治城堑,楼橹欻以崇。
出师京洛间,屡挫黠虏锋。邦畿千里宁,誇说百岁翁。
抗疏请还阙,北伐归两宫。辞直志鲠亮,天子为动容。
奸谀更切齿,恨未能关弓。乃同归鄛人,感愤殒厥躬。
皇天不慭遗,吾道何其穷。骅骝竟委离,冀北群遂空。
梁摧大厦倾,谁与扶穹窿。安能百身赎,坐为四海恫。
人亡国殄瘁,天意真懵懵。中原气萧瑟,洒涕临西风。
烟袅柳丝长,风业帘波直。一架荼蘼尚未花,倒影池塘碧。
昨夜雨帘纤,芳事愁狼藉。水面轻萍载落红,春老游鱼惜。
平生有壮志,不解儿女悲。兹晨出门去,忽复伤乖离。
所思别双亲,万里将远违。再拜辞膝下,涕泪交两颐。
去冬在京国,父书累见贻。为言老母病,衰羸殆难支。
念汝久不见,日夕长相思。感此发深叹,傍偟若无依。
恨不生羽翮,清风度郊圻。诘朝抗短疏,顿首叩皇扉。
陈乞暂归省,以慰臣母慈。圣王敦孝理,优诏特许归。
悯臣恳悃意,更赐驿传驰。圣恩诚浩荡,已志尚惊疑。
归来入里门,问讯从邻儿。答云近平复,踊跃喜无涯。
升堂展家庆,小试斑斓衣。童稚尽惊喜,欢声溢庭闱。
亲颜倍欣怿,顾问来何时。江湖多险艰,道路邈逶迤。
况兹雪霜候,恐复伤汝肌。起谢幸无恙,祗惭归省迟。
一荷父母庇,再荷明主知。剪烛坐深夜,开筵泛琼卮。
偕我弟与兄,献寿语嬉嬉。以兹晨夕间,定省得暂施。
于焉洽欢庆,庶用伸我私。岁序忽云改,东风振芳菲。
韶光不相待,王事有程期。促装复载道,欲去不忍辞。
亲故强我别,何堪共凄其。人生穹壤间,出处须合宜。
退当竭营养,进当思有为。我情两难即,徘徊欲何之。
浩歌向空碧,引睇浮云飞。
昆山定飞来,美玉山所有。山祇用功深,刓画岁时久。
峥嵘出峰峦,空洞开户牖。几书通置邮,一片未入手。
即今制锦人,在昔伐木友。尝蒙委绣段,尚阙报琼玖。
奈何不厚颜,尤物更乞取。但怀相知心,岂惮一开口。
指挥为幽寻,包裹付下走。散帙列岫窗,摩挲慰衰朽。
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空。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逊从弟立,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
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部庐陵从事。下郡还,亮引见,问风俗得失。对曰:“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亮以麈尾掩口而笑。诸从事既去,唤弟翼语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旬有余日,更版为劝学从事。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座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座,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
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左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座。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坠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座,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入。
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路由永兴。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
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在朝隤然,仗正顺而已,门无杂宾。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
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衿,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中散大夫贵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纵父太常夔尝问耽:“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云:“此本是三司人。”为时所重如此。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
赞曰: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则令闻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