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飙下严霜,波水白浩浩。鸡鸣人语动,趋驾恨不早。
出门望原野,四顾但衰草。芒砀一何寥,惊雁鸣寒蓼。
老骥志千里,烈士轻远道。临事母谓难,为善岂在小。
扁舟自分老江湖,秋水长天没野凫。长笛一声裂江壁,欲堕不堕觉画图。
诗人偶作画,兴与哦诗同。髯张醉后辄挥洒,意境不落畦畛中。
片云初生幽涧石,万吹忽入寒涛松,似有灵气盘虚空。
移情莫辨山水窟,但觉林峦窅窅泉淙淙。维髯与我最相得,联吟斗捷时过从。
比年嗜画恣游历,绝尘奔轶难追踪。朅来许我画尺幅,千金拱璧惠未蒙。
俄然赠尔白银盘上青螺峰,恍若置我五湖西畔钱塘东。
扁舟独往意何限,斗室卧看游无穷。况今新诗倡和总入画,奇妙仿佛神仙逢。
凭将此图引兴聚高作,扫尽世间俗笔满纸涂青红。
吏散黄堂静,惟闻爆竹声。一宵寅卯岁,两地别离情。
懒怕官常责,贫添梦寐清。壮吟悲往事,知己费推?。
峨峨鳌背山,突兀江心峙。浮图插其巅,直向云霄起。
放舟泊山根,黛色落秋水。磴道盘巉岩,天风忽可倚。
独立斤流中,孤标瘴烟里。惊涛撼不动,鳌足入地底,俯听猿啸哀,低看飞鸟止。
遥睇壶城閒,苍茫暮色紫。旋转碍云过,望望穷千里。
巍然南天南,万古青无已。
风雨重磨碣,云霞焕建瓴。遥通漓水碧,常对火山青。
修禊前番记,登高几度经。炎荒多胜境,考證值趋庭。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