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路。记旧日、年少嬉游处。覆舟山畔人家,麾扇渡头士女。
水花风片,有十万、珠帘夹烟浦。泊画船、柳下楼前,衣香暗落如雨。
闻说近日台城,剩黄蝶濛濛,和梦飞舞。绿水青山浑似画,只添了、几行秋戍。
三更后、盈盈皓月,见无数、精灵含泪语。想胭脂、井底娇魂,至今怕说擒虎。
青溪边的小路,曾记得往日,那是少年嬉戏游玩之处。覆舟山下居住着许多人家,麾扇渡头走来漂亮的士女。片片轻风吹起朵朵水花,有十万户、垂着珠帘的妓馆夹着秦淮河渚。画船停泊在、柳荫下的歌楼前,衣上的香气暗暗飘落如雨。
听人说近日的台城,只剩下濛濛的黄蝶,似在梦中翩然飞舞。绿水青山多像美丽的图画,只不过添了、几处秋天的关戍。三更天以后,在晶莹皎洁的明月下,只见无数的鬼魂含着泪悲语。想那胭脂井底的娇魂弱魄,至今还怕说起大将韩擒虎。
青溪:三国东吴所凿之“东渠”,于今南京城东北。
覆舟山:今南京太平门外,北俯玄武湖。
麾扇渡:今南京秦淮河东段渡口。《晋书·顾荣列传》载:“周玘与荣及甘卓、纪瞻潜谋起兵攻(陈)敏。荣废桥敛舟于南岸,敏率万馀人出,不获济,荣麾以羽扇,其众溃散。事平,还吴。”麾扇渡即以此事名。
台城:南京古城墙一段,于鸡鸣山南,东晋、南朝梁之台省所在。
秋戍:秋时戍卒。
胭脂井:谓隋将韩擒虎破台城,擒陈后主及其宠妃张丽华于井中事。
青溪是三国东吴时开凿的一条水道,起钟山西南,逶迤九曲,穿过今南京市区,流入秦淮河。陈维崧的这首《尉迟杯》以“青溪路”一句起调,既是点词题中所说的《青溪集》,也是把它作为南京的象征、历史的见证,表明这首词写的是饱经历史沧桑的南京。南京是作者青少年时的旧游之地。他在《留都见闻录序》中曾追述:“余年八九岁,祖父挈来金陵,僦宅成贤街莲花桥下;后随先大人省试,率三岁一至以为常。”其祖父为东林领袖之一的陈于廷,其父为与冒襄、侯方域、方以智共称“四公子”;的陈贞慧,都是明末士林推重的人物。明亡前夕,作者十八岁时又曾随陈贞慧至南京,据其《金陵游记序》称,当时的南京依然名士云集,“人各据一水榭,每当斜阳叆叇,青帘白舫络绎縠纹明镜间”。这些记载,正可作这首词的次句“记旧日、年少嬉游处”的注脚。这一句,看似平平写出,而对作者来说,却有终身难忘的生活内容,负载着沉重的岁月之感、家世之慨和易代之悲。下面,“覆舟山畔人家。麾扇渡头士女,水花风片,有十万、珠帘夹烟浦”三句,就是把词思在时间上推回到“旧日”,在空间上推回到“年少嬉游处”,回忆当年南京城内、秦淮河一带的繁华景象。句中的“覆舟山”即玄武山,东连钟山,北临玄武湖;“麾扇渡”在秦淮河上,位于朱雀桥之左,以晋时顾荣挥羽扇退陈敏军而得名;“烟浦”指歌楼妓馆骈列两岸的秦淮河。过拍“泊画船、柳下楼前,衣香暗落如雨”两句,则紧承“烟浦”二字,描写当年秦淮河上画舫云集、衣香暗闻的旖旎风光。
上片八句都是思昔,追记这一既是作者旧游之地、又是明代留都的当年盛况。八句中没有用一个直接表达感情的字眼,而字里行间寓藏着对往昔、对故国的无限怀念,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介周密《武林旧事》一书时所说,“恻恻兴亡之感,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
词的下片由思昔转到伤今。换头“闻说近日台城,剩黄蝶蒙蒙,和梦飞舞”三句,把上片所刻意描画的繁华景象一笔扫去。上一句中“闻说”二字表明下面所写都非目睹,而是听“新自金陵归”的许月度口述;“近日”二字与上片次句中的“旧日”二字两相映照,界分今昔;“台城”为东晋、南朝的台省及宫殿所在地,故址在今南京鸡鸣山南,这里用来与上片首句的“青溪”遥遥呼应,都是代指南京。下两句化用《庄子·齐物篇》中梦蝶的寓言,以喻人事之变幻无常、国家之兴亡如梦;句中的一个“剩”字暗示一切旧日的繁华都已烟消云散,只有黄蝶迷迷茫茫在梦境中飞舞而已。接着,就以“绿水青山浑似画,只添了、几行秋戍”两句,抒发其“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晋书·王导传》中述周顗语)的悲慨。至于下片词的后四句,更以凄怆之笔表达其亡国之恨。在“三更后、盈盈皓月,见无数、精灵含泪语”两句中,作者借助想象,展示了一个午夜后、明月下“新鬼烦冤旧鬼哭”(杜甫《兵车行》)的凄凉阴森的境界。“想胭脂、井底娇魂,至今怕说擒虎”两句,则用隋将韩擒虎攻破台城时,南朝的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叔宝与其宠妃张丽华、孔贵嫔藏匿于胭脂井中,当夜终于被隋军擒获的史实,以影射清军攻破南京,又追俘在南京称帝仅一年的福王朱由崧一事。这后四句词合起来看,既是哀悼南明弘光朝的覆亡,也是暗写清军占领南京时为这座历史名城带来的灾难。清军下江南之初,极其残暴。一些地方易手时,大量人民被屠杀,不少妇女被掳掠。“无数精灵”之含泪相语,“井底娇魂”之怕说擒虎,实即写清军入城后杀掠之惨。陈朝的张丽华、孔贵嫔未死于井中,并非“井底娇魂”。这说明,作者写的不是历史而是时事,只是借以泛写在战争中屈死的妇女。作者另有一首《八声甘州》词,题作“客有言西江近事者,感而赋此”,中有“叹灌婴城下,章江门外,玉碎珠残。争拥红妆北去,何日遂生还”诸语,更是明写清军的暴行。
作者对南京有特殊的感情,在其作品中每一提到南京总是感慨系之。其所以抱有这样的感情,不仅因为南京是他的“年少嬉游处”,这里有他的童心绮梦,而且南京在他的心目中是代表故国的。对于青少年时未去过北京,从小生活在江南的作者来说,清军攻破南京后才尝到亡国之痛。其业师陈子龙、吴应箕在南京陷落后先后举义师抗清,兵败,慷慨就义;其父陈贞慧回乡隐居于陈于廷墓侧,凡十二年不入城。家庭和师友的影响,使其直到三十岁后才多次参加省试,谋求见用于新朝,而且始终眷恋前朝,怀有故国之思。前面提到的《留都见闻录》为吴应箕所写,作者为此《录》写序时已经五十六岁,距其去世只有两年。他在序言的终篇处还寄慨遥深地说:“展《东京梦华》之录,抚《清明上河》之图,白首门徒,清江故国,余能无愀然以感,而悄然以悲者乎?”从这几句话再回过来看这首《尉迟杯》词,就更可以领会其感情深度了。
从事青州初入幕,子墨梁园新有作。春工试手欲成妍,滕六蜚英良不恶。
初看到地润却无,旋喜积威乾更落。铺檐羃砌遍匿瑕,压瘴埋蝗广求瘼。
蓝田种玉夜生苗,吴娃擘茧朝盈箔。认巢无处疑昏鸦,敛翅有踪惊瘦鹤。
一庭柳絮漾东风,千树梨花醉西郭。犯寒觅句觉诗清,贾勇行杯疑酒薄。
颇烦造物相料理,顿使幽怀渺绵邈。回看稚子失啼饥,想见田家尔应乐。
炮云忽作空中起,坐觉相顾移表里。儿曹厌静欣聚落,数问篙师行几里。
人生到处如燕鸿,南北故怜无定耳。有时相与说旧游,此味犹如蠹书纸。
秋风日夜催落水,我鬓半霜那足倚。况堪忽忽新悼亡,忍并高山对流水。
陈侯于我四海人,气合能同旧州里。向来风雨懒出门,今乃江程劳玉趾。
我过袁崧宅,重寻沪渎津。英雄千载下,遗垒大江滨。
曾引双飞綵凤来,紫琼镂管上箫台。于今无复人间梦,一曲閒吹坐碧苔。
爱笔端造化,春不尽、思无边。看诗意精神,不求颜色,物外神仙。
回头水南水北,觉冰姿玉骨却悽然。一片肝肠铁石,三年雪月情缘。
洛阳尊俎记留连。慷慨正华年。恨鞍马匆匆,长亭老树,芳草离筵。
西风雁来何许,忽传将、幽恨到重泉。昨日东溪再过,不堪尘满冰弦。
琅玕出海底,枝叶何扶疏。劲节贯冰雪,秀色凌云衢。
美人爱之不能舍,斸根封植当庭隅。嘉实须期待鸾凤,长竿直欲钓鲸鱼。
门无俗客书几閒,清风环佩声珊珊。令人脱凡骨,神游入玄关。
蓬莱只咫尺,谁谓难跻攀。虚心可以通妙道,正气自足超尘寰,葛陂变化良非难。
天下九塞此雄北,过此回头望北极。驼山虎峪雪初消,绝少丸泥唯乱石。
乱石荒荒非一形,面目欹倾不可识。奇鬼侧出不惭丑,困兽前奔忽回偪。
忆到洪炉铸物初,工成于此投沙砾。无心作垒垒以成,付与王公资守国。
居庸秦置汉军都,百战千秒争失得。谁知在德不在险,断碣寒苔半销蚀。
圣朝威德统中外,万里穷荒犹户阈。沿边蕃部逐行商,驱马鞭羊出复入。
那用堆金讲市台,免教番上防秋檄。休养苍生百十年,皞皞熙熙忘帝力。
夭骄悖慢从古有,轩后爰勤三驾迹。长鲸归骨遗孽存,青海虽歼酋未获。
前年彗帚出金方,近见莎车叩汉壁。堂堂天宇大包荒,岂得关门谢穷客。
又况庙胜洞幽远,一弛一张讵易测。征西定北分两道,见北知西威燀赫。
燕山超距上飞梯,东海虚弦落过翼。
细路盘盘不方轨,贯鱼唯唯无淹刻。韬锋蓄锐静人声,风旆星旗移曙色。
我生生计弄柔翰,谬尹神州殊忝职。幸得初从壁上观,监护严程奉新敕。
欣兹节制中古法,据鞍默卜师行克。丈夫五十不为老,髀肉空生增叹息。
马前霜雪马后花,儿女之言休啧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