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易尽悲难空,平生风义怀朱翁。翁昔酿酒鉴湖侧,百二十瓮堆醇醲。
酒成跌宕走京国,意轻万户豪千钟。归来经年卧酒病,百药尝尽如神农。
佐军粤西鏺积寇,偶探囊底收奇功。长才老谋时不遇,晚经桑海悲衰慵。
朝晞暮唶减食寐,国之舒惨如在躬。却寻故居武林市,十年久据狐兔丛。
发藏多供兵子醉,急呼朋好开泥封。倾写潋潋照盆盎,朋比公瑾秋历冬。
小车载来湖上宅,香流茵垫涎溪童。夜归踏艇误踏浪,淋漓袜履劳燖烘。
深情极意那可道,倏忽宿草埋幽宫。海隅张饮踵公子,感旧涕出知何从。
时移志事去日远,尊俎犹昔心谁同。偷生羞尘国土遇,念乱谁及君山忠。
酒人向来少成事,荆高遗恨回悲风。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投老怕送别,送别即伤神。况兹所别者,乃是平生亲。
行行赴何许,远在天之垠。迢迢万里余,欲见将何因。
近别犹不堪,远别情曷伸。翻嫌交密友,不若交疏人。
我昔初还乡,憔悴贱且贫。子来客吾邑,漂泊埋风尘。
一见如旧识,岁久情逾真。自谓同心交,不独雷与陈。
我入训乡校,子来寓城闉。燕语恒及酉,讽咏或达晨。
中间罗变故,别我游江滨。陶朱既远越,张禄遂入秦。
间阔几四载,会晤复喜频。明年上京都,聘充戚里宾。
我亦被荐书,谒选拜紫宸。缪居容台属,幸得联朝绅。
与闻复聚首,相见不隔旬。念子有俊才,倜傥无俦伦。
财轻大义重,实谓勇且仁。愿言永相从,诲语烦谆谆。
夫何事难料,告别何踆踆。从军赴滇阳,西去逾峨岷。
吾皇启昌运,万物皆维新。及兹艳阳月,莺花曜青春。
惜子独远去,书剑行随身。骐骥岂绁羁,雕鹗非笼驯。
丈夫志四方,岂必长相邻。嗟我已暮齿,双鬓垂秋银。
受刃割老肠,容易生酸辛。予时在史馆,寅入出巳申。
不暇持一觞,送子龙河漘。江之水滔滔,楚山青嶙峋。
咄此可奈何,泪下沾衣巾。
重湖复岭去连延,氛霭消沈雪后天。缥缈三山浮海上,参差群玉露峰巅。
使君宴集仍侵晓,迁客登临欲判年。洒落尘怀对清绝,向来身世两翛然。
观形飞海檄,共事得盘桓。月色鸣刀静,江声咽夜寒。
烽烟筹里息,虎豹望中看。何日图麟阁,应惭獬豸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