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莲花疏通,身如灵龟藏蛰。三十年来住持,不曾嚼破一粒。
固蒂深根且一邱,少时尝恐斧斤求。何人比拟明堂柱,几岁经营江汉洲。
终以不才名四海,果然无祸阅千秋。空山万籁月明底,安得闲眠石枕头。
天地不怜人,鸿初不再陈。时序不怜人,寒暑日侵春。
山水不怜人,车舟惹雾尘。神鬼不怜人,灾患绕清贫。
诗书不怜人,坑焚使祸邻。亲友不怜人,处困希笑嚬。
衣履不怜人,敝裂安可新。镜影不怜人,衰老厌馀身。
肤体不怜人,疲病转伤神。心思不怜人,愁苦益艰辛。
百岁驰旦隙,所求泊岸津。安能终碌碌,与世共龂龂。
忽值犹龙老,于予化蝶晨。留兹不言教,为我宿生因。
当前皆止处,即事了虚真。天地则如此,吾将任物民。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