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龙蛇年,大旱千里赤。寻常粳穄地,烂漫长荆棘。
蛟龙久遁藏,鱼鳖尽枯腊。炎暑漫厉气,死者道路积。
城市接田野,恸哭去如织。是时西羌贼,凶燄日炽剧。
军须出东南,暴敛不暂息。复闻籍兵民,驱以教战力。
吴侬水为命,舟楫乃其职。金革戈盾矛,生眼未尝识。
鞭笞血涂地,惶惑宇宙窄。三丁二丁死,存者亦乏食。
冤对结不宣,冲迫气候逆。二年春及夏,不雨但赫日。
安得凉冷云,四散飞霹雳。滂沱消祲疠,甘涧起稻稷。
江波开旧涨,淮岭漫新碧。使我扬孤帆,浩荡入秋色。
胡为泥滓中,视此久戚戚。长风卷云阴,倚柂泪横臆。
京口三山产三杰,中有陈生擅三绝。爱将肝胆输故人,除却图书无长物。
老夫抖擞金陵尘,劳生远送情更真。报汝弇中自天地,明年共赏糟丘春。
钟生始学戴文进,后来颇自出机轴。山林槎枒波漫靡,骨格虽传气不足。
此幅树石差可意,缀得茅堂傍江麓。连山远势亦可取,转折颇似潇湘曲。
竹屿陂陀九疑隔,苍梧桐庭湿云白。黄陵美人把瑶草,天寒日暮行空泽。
鹧鸪双飞鸿雁宿,槲树飒飒江水碧。细看谷口花,又疑武陵源。
孤舟欲往不可得,对此彷佛闻清猿。亭间更著四老翁,衣冠各异须眉同。
紫芝山深石漠漠,怅望万里来悲风。人生有形贵自适,我今胡为尘埃中。
观画感事面颜红,有画如此何必工,歌彻目送沧洲鸿。
庭院空明,正露浥铢衣,凉浸纹荐。水调烟情,难寄楚云天远。
幽梦不到人间,但付与、绛河清浅。恁画楼、一霎西风,愁入数行新雁。
玉箫虚忆琼花馆。二分秋、镜中消散。钿徽莹作珍珠泪,合借冰丝成串。
无计遣得黄昏,星户长垂罗幔。念沈郎腰瘦,肠断处,知谁见。
年来何事忆莼鲈,家近秋风万顷湖。五马曾同当日渡,二疏今见古人图。
山灵尚勒移文否,田父时遭泥饮无。馀论不妨传四海,君家世世有潜夫。
为忆田园便拂衣,休官退勇似君稀。尘埃摆脱青衫去,闾里惊嗟白发稀。
南亩稻粱仍岁熟,旧山芝朮入秋肥。百年从此皆閒日,寄语人间浪是非。
故人别我长洲去,离觞已尽仍延伫。欲别不别难为情,歧路萧萧班马鸣。
矮屋长材君莫怨,锥处囊中末随见。一官到处可哦松,何况长洲天下雄。
君是深翁门下士,经术自优文史事。不见苏湖治事斋,兵农元与水利偕。
单锷奇谋知满腹,安得东坡无荐牍。何时推毂早重来,与君还对燕山杯。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