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神仙骨,误落世网中。髫龀出奇语,砉然惊乃翁。
弱龄翰墨场,不言已收功。亭亭绝世姿,皎皎冰雪容。
顾步一长啸,笙鹤翔秋空。调高听者稀,老去竟不逢。
一朝谢尘浊,泠然跨刚风。回头叫安期,举手邀韩终。
千秋有遗想,一往无留踪。平生故人心,洒涕铭幽宫。
斯人不可见,斯文鬼神通。
万书堆里拥青毡,面壁常参苦乐禅。空涸蛟龙思得水,飞腾鸡犬竟升天。
閒情空对冯驩铗,壮志犹思祖逖鞭。此处偶留鸿爪迹,再来或恐化云烟。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