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真欲摧,银河倒泻天如筛。我巢仓皇变泽国,嗟尔三子嘻可咍。
孔鸾欲争雁鹜食,贪饕岂得逃天灾。矮檐埤危小于盎,拳曲裁足容颈腮。
上雨旁风忽冲突,蛰虫有户安能坏。脱屦漂流不可觅,笔床茶臼何有哉。
冯君枯坐但闭目,急溜洒面不曾开。周侯仰天得画本,倚墙绝叫添喧豗。
郭生耐寒苦索句,饥肠内转鸣春雷。却笑群儿薄心胆,瑟缩啾唧良足哀。
丈夫守身要倔强,虽有艰阸无愁猜。我今高卧舒两膝,深檐大栋何恢恢。
白日鼾声答雷雨,残滴初歇清梦回。甘眠美食岂非庆,又闻逸乐生祸胎。
数君健强齿尚未,正可磨练筋与脢。明朝日晴各转斗,老罴战罢还归来。
为君广沽软脚酒,泥污不洗且衔杯。
有所思,乃在燕山隅。何用问遗君,大秦明月珠。结以连理带,荐以合欢襦。
又何问遗君,青丝系玉环。可直千万馀,翠羽绍缭之黄金错其间。
闻君有它心,拉杂其珠摧其环。摧其环,临高台。反袂以障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若复相思,有如此珠,有如此环。
非我可为,鸡鸣狗吠。我视兄嫂,不言谓何。东方须臾高奈何。
落叶閒阶,秋声徇了,为谁吟苦。霜蟾挂户。漏签迟、带愁度。
王孙已是无魂断,更何意、漏凉自语。正机丝泪织,辘轳肠转,耿耿残曙。
凝伫,寻秋处。记斗草金笼,旧家儿女。閒情换日,岁寒时事如许。
虫天万感沈沈夜,忍重听、空帘暗雨。漫怊怅,说与灯前事,梦也无据。
连巘平烟,清波小镜,妆成缩本西湖。语变炎禽,年光细草催徂。
分明玉塔红棉路,笑暂来、客意疏芜。太悤悤、拖策天涯,叠鼓城隅。
一杯销与罗浮碧,占清新风日,天与髯苏。片霎鹃声,朝霞飘堕沤珠。
丹成不共维摩去,怕散花、人比山孤。熨归魂、小碣蛮花,留偈如如。
当时岂意无来岁,刻意周旋到不才。倍惜流光酬令节,强携衰病揽高台。
卧闻寒蟀凄凄语,仰数昏鸦一一回。苔碧枫红秋色里,闭门岑寂更谁来。
画栋丽晴霞,飞甍接天汉。虚棂纳青山,巍轩贮黄卷。
缅怀创楼人,胸襟蕴奇算。相去数百年,坐阅成一旦。
想当读书日,研精固忘倦。浮云变盛时,短世惊薄宦。
我欲登斯楼,烟云聊把玩。感慨三抚阑,临风寄长叹。
岁尽君当又一归,开正我亦具征衣。祇今湖北地非远,异日江东书恐稀。
酬唱未能相数数,别离于此再依依。到家无事还宜早,柳弄色时梅片飞。
抛残红豆。孤倚深杯春影瘦。百廿年前。一样相思画里缘。
飘尘过眼。病枕余生重把卷。爱惜芳华。留与江东掌故家。
四面亦无门,十方无壁落。头髼松,耳卓朔。个个男儿大丈夫,何得无绳而自缚。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