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函斜,帘押坠。花气贴浓睡。带梦微醒,越样显娇媚。
敢因第二番逢,尚留生怯,值笼袖、半回凝睇。
坐还起。相看脉脉斜阳,欲住苦无计。早是清明,佳约且牢记。
城南酒户春深,听莺傍柳,要拣个、绿濛濛地。
已是于思去复来,自惭无补效涓埃。粗官只合供烦使,昭代惟须急异才。
名士不应只作祟,诸公方拟管吹灰。且容一舸江湖去,庐阜烟萝锁碧嵬。
富贵于人疑疾颠,名儒华发独萧然。小车何必丘园事,不记千秋始姓田。
西风吹瘦㵾溪形,云蹬跻来百级零。寺里有僧都未见,晚峰遥映佛头青。
我昔官居白玉堂,五更振佩朝明光。君之先人司喉舌,献纳从容在帝旁。
每见殿东供奉退,凤仪秀拔重班行。自我不见今十载,伤心耆旧半存亡。
君才不忝名家胄,法冠豸服何辉煌。弭节留都刚会面,又闻奏最上江艎。
闪闪旌旂辉白日,明明画戟飞秋霜。行处想应无豺虎,山妖水怪尽逃藏。
比闻处处鬻男女,江南江北多旱蝗。官府诛求何日已,闾阎百孔兼千疮。
我曹肉食惭无补,言之感激热中肠。君侯忠孝夙自许,触目民隐心悲伤。
此去应前宣室席,愿无缄默负吾皇。临分不尽叮咛语,意逐东流江水长。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