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官江上肯归耕,几亩城中喜自营。结宇故栽芳树满,看山不断白云生。
身裁鹤氅称居士,家本龙门远俗情。为扫落花名蒋径,春来吾忝众宾行。
海气连天日色昏,殊方羁客倍销魂。新风坠叶填金井,宿雨兼云暗岛门。
稚子捲帘看石燕,估胡归舶避江豚。故山一望堪惆怅,法社垂秋未忍论。
鬓霜堆白。竟浪寄萍踪,他乡旅食。玩月才过节后,恰逢今日。
栖迟却在鄘南地,想金台、去秋此夕。主情深重,绮寮酒醴,银灯肴核。
叹马齿、忽加又一。更剪烛西窗,数敦前席。椒醑盈樽,醉我衰颜生色。
人生满百无多见,已年同、陈情李密。雨声廉外,蛩声榻畔,枕酣忘客。
往事付朝云。惹取愁霜染鬓新。最是画帘垂细雨,黄昏。
翠羽啁啾独掩门。
明月认前身。一段冰绡渍泪痕。只有真真呼不起,伤神。
竹外疏花又返魂。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