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分符作荆守,我公坐镇黄河口。系马殷王庙左槐,开筵卫女堤边柳。
公今参佐临我邦,我亦抱疴眠芸窗。溪树阴阴白日静,干旌时到木兰艭。
回思十二年相见,岁华倏忽惊流电。路岐回复馀万程,宇宙阴晴经几变。
忆公安得常见公,古貌依稀魂梦中。但看邸报知迁转,那记官阶卑与崇。
饯宾杂遝喧徒御,斜月苍凉郭门曙。独鹤孤琴一盖飘,我公远向闽山去。
人生垂翼岂有恒,大舟浅水固难胜。扶摇直上自此始,公不见天池六月南飞鹏。
此法真中妙更真,都缘我独异于人。自知颠倒由离坎,谁识浮沉定主宾。
金鼎欲留朱里汞,玉池先下水中银。神功运火非终夕,现出深潭日一轮。
弹丸海中岛,淳风邹、鲁俦;虽经丧乱馀,弦诵声尚留。
村村延塾师,各有童蒙求。邻寓豪家子,般乐狎倡优;
挥金市狡童,蜩沸习歌讴。歌声与笔声,异调乃相仇;
驱遣师生散,不肯容欢咻。村人问塾师,怪事前有不?
塾师曰固然,儒术今所尤。相彼倡优辈,扬扬冠沐猴。
或握军旅符,或司会计筹;多有衣冠者,交驩不为羞。
学书效迂缓,学优利速售;今日分手去,及早善为谋。
村人笑相谢,先生滑稽流;吾儿不学书,只可事锄耰。
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谁家总角歧路阴,裁红点翠愁人心。
天窗绮井暧徘徊,珠帘玉箧明镜台。可怜年几十三四,工歌巧舞入人意。
白日西落杨柳垂,含情弄态两相知。
春日鸣仓庚,北雁整归翮。故人在关外,三载犹作客。
平生论王霸,中具胆与识。边地多苦寒,欲以鍊筋骨。
侧闻聘秦女,筐篚列圭璧。好色而不淫,《国风》重有德。
所虑柔媚肠,恩爱渐相易。一旦时势来,功业不得力。
天南隔万里,久矣无消息。老亲望门闾,幼妹事絺绤。
愿言税归鞅,省觐聊促膝。和风暖萱草,皎月理琴瑟。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