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葬三千里,荆衡达帝畿。逢人即故吏,拜奠尽沾衣。
地得青乌相,宾惊白鹤飞。五公碑尚在,今日亦同归。
栟榈小弁野人装,八十三年旧话长。真笑形骸无藉在,本知生世不牢强。
茅檐啼鸟初相命,烟渚归鸿渐著行。想得城中盛冠盖,家家来往荐椒觞。
故人邀我,城南访菊,已过黄花时节。更从何处问秋芳,见一路、霜林残叶。
蒹葭阁下,何然亭外,剩有寒芦如雪。冷烟薄雾淡斜阳,望不见、西山重叠。
归来山中住,便作山中人。冠带亦自闲,累月不著身。
散发层岩阿,濯足清涧滨。石藓黏简册,松风堕衣巾。
乡里多旧游,不厌过从频。山肴与野酿,待我如佳宾。
有召即走赴,爱其爱我真。常恐礼数乖,取问吾交亲。
正此一夏乐,忽兹遘萧辰。还愧拥千骑,又走西道尘。
春日黉宫花正开,宫前宫后锦成堆。如今南郡多桃李,尽是黄公种得来。
好山如佳士,洗尽名利尘。对之敛衽敬,可爱不可亲。
一水刻我骨,一石融我神。何况三十六,峰峰与天邻。
仰看青磝磝,俯瞩白磷磷。因之携画本,试写苍然真。
三日宿其下,舐笔不敢皴。归来闭阁卧,枕上山横陈。
题诗追所见,何必如古人。
风景依稀月一湾,盟鸥应识故人颜。输君饱领清闲福,修到廉泉让水间。
畴谓天工奇,人巧亦不让。君看绕门山,峭壁列屏嶂。
厥初本赔嵝,斫出生面创。采伐穷日夜,骨立神愈旺。
危崖高天欹,侧厂层云傍。山腹藏堂皇,外郛兀相向。
彭觥斧凿声,数里因风飏。响应连四山,万和随一倡。
盘旋螺文中,含胡振罂盎。俄惊大声起,雷硠剧雄壮。
丁丁远可闻,砰訇近偏忘。小桥递弯环,舟行过其上。
依稀彭蠡口,窾坎鸣巨浪。金奏在窟室,人面朝青嶂。
峡束神禹开,池护吴王葬。梁欐想石城,剪刀移雁荡。
屈曲绕垣墙,莓苔添色相。新痕冰雪侔,旧痕图画伉。
风日所薰蒸,霖雨几涤荡。遂令受采质,丹黄写万状。
老松冠其巅,华盖郁在望。下有竹千竿,森森立兵仗。
村居皆石层,老幼总良匠。自古仰衣食,山故无尽藏。
造遍越中庐,埋遍越中圹。道路乐平坦,绰楔睹高亢。
朘削岂有涯,胜概弥难量。安知百年余,不作吼山样。
顾语同舟客,斯游亦云畅。美酒既以沽,手杯且莫放。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得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