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主人身是客,更欲花前罗酒食。花应笑我强相亲,毕竟人花谁是得。
金樽到手我自醉,道人何妨且观色。三界观来即是空,醉里宁知渐游北。
等为圆镜随身现,认着分明却虚掷。持此问花花不答,嗟我与君徒入域。
不如收却閒眼坐,万境纷纷在披坼。
一番风雨便纷飞,念垢情尘漫磨拭。今年春尽有明年,花落花开几今昔。
吾道竟如此,苍生将奈何。名声垂白日,身世逐沧波。
宜世堂堂去,犹胜奄奄过。所嗟非一死,良愿恐蹉跎。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閒坊远市声,终日掩衡门。惟有风中叶,萧骚终日闻。
午枕不成寐,起坐无与言。喜开故人书,珍药幸见存。
其方受仙圣,其效未易论。岂惟蠲沉痾,庶可辅本根。
珍重复珍重,厥价万玙璠。永年未可冀,庶保无夭昏。
程氏有烈女,自名为笋姑。六岁诵论语,七岁奉盘盂。
八岁工织缣,九岁绣罗襦。十岁慈母病,甘饿其体肤。
三日常不饭,羹药办中厨。笋姑年十七,未常里门趋。
趋趋户庭间,亦不踰门睮。其岁为戊申,其月为辰娵。
野鸟守房舍,暴客执矛殳。公然纵白刃,获金而索珠。
阿母病床褥,女不忍驰驱。宁死于母旁,慷慨行捐躯。
暴客挥火茅,延烧乎室隅。救火抵母难,身与白刃俱。
毁生存大义,气绝在须臾。观者如堵墙,股栗泪填衢。
行者久伫立,叹息烈女殊。老者哭纸钱,焚致乎修途。
幼者馈巾帛,村村桑叶枯。媒妁向婿言,此罪谁当诛。
程氏筮十日,不久当归夫。岂知中道崩,使君委罗敷。
何以拜姑嫜,姑嫜泣乌乌。命子各成礼,长恸恨穿窬。
衔悲收汝骨,归葬乎上都。
忧国在肉食,敛玉峨清班。吾曹漫浪人,合眼松云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