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冰堂中饭,馀位犹在腹。别时恐遂绝,所欠唯一哭。
弃官如弃世,用意固已毒。知公疾我去,积愤亦殊酷。
偶然见其诗,失叹不自觉。却求爪雪卷,感念定何触。
功名果灭性,并世迷九曲。子期既云亡,高山欲谁属。
川流日夜去,逝者乃如此。平时所知人,强半今为鬼。
顷者哭子兄,泪积垢未洗。宁知少日间,俄又哭董子。
忆昨招君谈,时维六月朏。君方以病告,一卧不复起。
启手无别言,恸哭长已矣。初君在童丱,警敏无与比。
读书五行下,大父尝窃喜。谓当寄门户,竟以韦布死。
死生事亦大,谁能独免耳。愿沾甘露味,倘悟无生理。
四鼓出门去,辘辘双轮驶。手炉火尚温,仆夫呼止止。
百里三间房,屋低墙半圮。我读西域志,风穴乃在此。
狂吹人上天,疾卷车如纸。今来日正中,清绝无尘滓。
恨未一领略,空动子我指。忽闻声隆隆,雷转空山里。
远自西南郊,徙觉振两耳。顷刻人声忙,闩车缚行李。
我仆正饮马,人马仆如蚁。地轴神鳌翻,天柱毒龙毁。
昆阳战正鏖,武安兵四起。塞户齽齘坐,昏不辨匕几。
设想车行迟,吹化身余几。入夜更怒号,诘朝殊未已。
干饼分充饥,谁暇问甘旨。仆面愁无色,我转大欢喜。
奇境得奇观,陈编空载纪。若非亲见闻,几将蠡测拟。
三日乃收声,开户作遐视。蓬裂车空存,雪净天如洗。
御行善泠然,吾将笑列子。
苏门曾说孙登啸。又何似、仲举清歌偏好。一曲和皆难,听余音缥缈。
漫写江南肠断句,又变作、离奇夭矫。高调。是乌丝旧唱,迦陵新草。
还忆往日风流,向旗亭画壁,双鬟争道。廿载飘零,剩髯霜多少。
天子凌云思赋手,喜岁晚、遭逢非小。堪傲。有牛腰词卷,将人压倒。
老人济胜已无具,客子登楼还有情。寄语葛仙休怅望,骑牛或恐有来生。
遥想吟魂宛在形,霎时竟已赴幽冥。多才易惹天公忌,绝俗当为后辈型。
彩笔真堪追李白,扁舟独自载樵青。河干分手成长别,梦里何曾一降灵。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