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瑛为我吹筚篥,发我十年梦相忆。钱唐月夜凤凰山,曾听酸斋吹铁笛。
初吹一曲江风生,馀响入树秋呜咽。再吹一曲江潮惊,愁云忽低霜月黑。
坐中听者六七人,半是江湖未归客。欢者狂歌绕树行,悲者垂头泪沾膝。
我时夺却酸斋笛,敛襟共坐松根石。脱略悲欢万念消,悟声无性闻无迹。
西瑛筚篥且莫吹,筚篥从古称悲栗。悲欢茫茫塞天地,人情所感无今昔。
山僧尚赖双耳顽,请为西瑛吐胸臆。声闻相触妄情生,闻尽声亡情自释。
尽闻莫谓闻无声,机动籁鸣无间隔。亡声莫谓声无闻,去来历历明喧寂。
吹者之妙余莫知,闻者之悟公莫测。公归宴坐懒云窝,心空自有真消息。
如丝如铁笔飞空,隋石风规故不同。莫与前贤论南派,晋唐小楷在胸中。
如闻舍策已蹁跹,神物护持非药痊。为州莫漫贪良酝,把节何迟复旧毡。
但期米许频仍乞,敢望舟同缥缈仙。别久未能成一诣,故怜终日泥陈编。
大孤之石衡且椭,青青长在湖中卧。小孤之石锐以高,峭立淮岸当洪涛。
滔滔逝水东流去,两石嶕峣屹天柱。蜀巴之原浩沄沄,壮哉此地江海门。
鸿庞稍见土宇旷,疏凿方知夏后勤。名山大泽神所主,过者震惊谁敢侮。
云何作庙向江壖,抟土娉婷象龙女。篙师贾客尔何知,坎坎伐鼓持豚蹄。
倚篷清坐渔歌起,日暮沙禽来去飞。
法云普覆,双溪水绕,新筑璀璨。高阁孤耸,一灯远映、梵音到花畔。
桂香又遍。招隐作伴,深坞幽境,时卧游玩。梦魂缭绕,鸿飞少芳翰。
病客最疏懒。暮唤莲莲涤古砚。还是检书、咿唔常目眩。
待腊尽春来,重赴禅院。此时登殿。缓步女丛林,积怀颇展。
绿阴堪听黄莺啭。
绿饮春畴,红酣晚日,帘衣尽卷高处。金城千丈拓,喜朝爽、全消氛雾。
清尊芳醑。对树碧无尘。山青当户,千觞举。好风吹入,嫩凉添许。
几度。相伴词仙,有俊才鸿笔,倚阑容与。秋来应更好,又千顷,寒芦飞絮。
西山环护,送天末归鸿,霞边孤鹭。斜天莫。更劳明月,照人归路。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有贵介公子,生王谢家,冰玉其身,委身糟丘,度越醉乡。一日,谓刘子曰:“曲蘖之盛,弃土相似,酿海为酒。他人视之,以为酒耳。吾门如市,吾心如水。独不见吾厅事之南,岂亦吾之胸次哉?矮屋数间,琴书罢陈。日出内其有余闲,散疲苶于一伸。摩挲手植之竹,枝叶蔚然其色青。此非管库之主人乎?其实超众人而独醒。”
刘子曰:“公子不饮,何有于醉?醉犹不知,醒为何谓?若我者,盖尝从事于此矣。少而桑蓬,有志四方。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之颠,北游烂漫乎荆襄。悠悠风尘,随举子以自鸣。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发《鸿宝》之秘藏,瑰乎雄辞而伟文。得不逾于一言,放之如万马之骏奔。半生江湖,流落龃龉。追前修兮不逮,途益远而日暮。始寄于酒以自适,终能酕醄而涉其趣。操卮执瓢,拍浮酒船。痛饮而谈《离骚》,白眼仰卧而看天。虽然,此特其大凡尔。有时坠车,眼花落井。颠倒乎衣裳,弁峨侧而不整。每事尽废,违昏而莫省。人犹曰:‘是其酩酊者然也。’至于起舞捋须,不逊骂坐,芥视天下之士;以二豪为螟蛉与蜾赢,兆谤稔怒,或贾奇祸,矧又欲多酌我耶?今者不然,我非故吾。觉非其未远,扫习气于一除。厌饮杯酒,与瓶罂而日疏。清明宛在其躬,泰宇定而室虚。臂犹醯酸出鸡,莲生于泥;粪壤积而菌芝,疾驱于通道大都而去其蒺藜。当如是也,岂不甚奇矣哉!夫以易为乐者由于险,以常为乐者本于变,是故汩没于垦非者,始知真是;出人于善恶者,始认真善。今公子富贵出于襁褓,诗书起于门阀,颉颃六馆,世袭科甲,游戏官箴,严以自律。所谓不颣之珠、无瑕之璧,又何用判醒醉于二物?”
公子闻而笑曰:“夫无伦者醉之语,有味者醒之说。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子固以我为未知醒之境界,我亦以子为强为醉之分别。”
于是取酒对酌,清夜深沉,拨活火兮再红,烛花灿兮荧荧。淡乎相对而忘言,不知其孰为醉而孰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