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刘虞传,胸坎生不平。无终有一士,烈烈千人英。
栾布不足数,申胥难与京。吾将夙严装,万里从之行。
谁为同心人,千载陶渊明。
高堂四壁歌声起,戛玉鸣金奏清徵。摩挲素练往复还,似有秋风生爪指。
古来写竹如写神,仓卒接应皆天真。想当磅礴向空廓,已觉意象超风尘。
我家旧傍潇湘住,满地清阴不归去。每开图画即江湖,长怪轩窗隔烟雾。
阙里墙东县令家,名园种竹不种花。蹊回径折入蒙翳,下有泉水无泥沙。
长流㶁㶁穿林响,短发萧萧助森爽。旧路无因缩地看,新梢定见参天长。
北客南游兴未偿,此时此景故难忘。拟刻琅玕三百字,为渠题寄墨君堂。
江东有天冠,山翠郁嵯峨。浮岚衍县郭,鸟啼若笙歌。
古来有真人,学仙云岩阿。丹成脱之去,晞发临咸池。
年深化为石,石色切星河。至今刚风吹,梁柱不偏颇。
羽人室其下,厌见顶婆娑。朝阳夏影缩,秋月夜阴多。
吾欲敕五丁,掇之超沧波。东挂扶桑枝,此心谅匪他。
宏彼日月光,不可将如何?天寒岁又晏,云露滴烟萝。
苍松几株高蜿蜒,黑云玄雾争飞翻。谁将一片雪色壁,泼来墨沈如倾盆。
松鬣尽作猬毛磔,松鳞直把蛇皮扪。怪石䂺礌状伏虎,莓苔包裹穿长根。
茯苓琥珀疑可断,霹雳魍魉愁崩奔。石间巨瀑波沄沄,雷辊电掣银涛喷。
水流激击松影动,之而挐攫森无痕。步櫩潋滟夜月出,南荣晃荡朝日暾。
长夏科头坐其下,应有偓佺商皓相过存。我昨山行句曲百里内,小松夹道琐细如儿孙。
前年栖霞纵登陟,六朝松石留祇园。我知妙笔能寻源,移置此地雄且尊。
吴生画工敛巨手,摩诘诗老清吟魂。五月清风买无价,岁寒心事堪重论。
平生五湖兴,梦想白蘋洲。只今何处,卷帘波影漾风钩。
况值晚天新霁,菱叶荷花如拭,香翠拥行舟。却为湖山好,牵思绕皇州。
柳边堤,竹里阁,旧曾游。恍然重到,不知身世此淹留。
且对碧梧修竹,领略好风凉月,大白与重浮。欲和凌云赋,佳思苦难酬。
懋君示我蜀川图,万里江山才一握。纸尾亲题出魏公,云是潼川李生作。
岷山隐隐插云端,山下寒江经禹凿。神施鬼设露端倪,阴合阳开分脉络。
嵯峨雪岭隔蓬婆,袅娜绳桥横滴博。溪流芳腻花曾浣,江色澄鲜锦初濯。
娥眉淡扫月轮高,滟滪孤撑秋水落。白盔赤甲形模异,龙脊虎须声势恶。
影疑百越看山鹧,鸣爱九霄闻聚鹤。群仙戏集自逍遥,神女梦思犹绰约。
登龙飞凤入青霄,白马黄牛出丹壑。瞿唐峡口束奔湍,脚底雷霆常喷薄。
青螺忽涌白银盘,湖里君山谁刬削。披图不觉尘眸醒,奇径可疑还可愕。
如朝帝阙拥圭璋,如赴戎行攒剑槊。又如钟磬在高悬,如设丹梯登峻阁。
九屏叠秀即匡庐,二室穷深更嵩洛。就中地胜每因人,终古流芳真荦荦。
杜从夔府称诗圣,程向涪中传易学。独醒亭畔诵骚辞,八阵碛边怀将略。
图穷尚有岳阳楼,志士登临非取乐。我尝有意赋远游,苦被浮名自缠缚。
因图寓目亦欣然,更写此诗存大略。重来借我细临模,画史何人解盘薄。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