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侯高堂竹石图,笔意迥与寻常殊。山城五月困炎暑,坐我如对寒冰壶。
侯言此图不易得,吴兴赵公好风格。昔者亲逢落笔时,茧纸寒翻雪花色。
竹丛隐石石作堆,海气乱拂秋云开。夫人当坐共叹息,松雪斋前风雨来。
承平馆阁日多暇,承制文章此其亚。往事苍茫四十年,万里江南见遗画。
当时亦有陇西公,直以健笔争相雄。岂知书法自无敌,况尔勋阀谁能同。
楚也怀贤心未已,束发临池费千纸。可怜生晚堕穷荒,不见中朝盛才美。
昨朝会宴池南亭,临图慷慨思吴兴。停杯怜我重真迹,许以捲赠无难形。
吁嗟吴兴不可作,孙侯高谊犹堪托。便令清晓送琼枝,即扫茅屋看金错。
为贪真境好,每到即忘归。叩齿漱明月,清光生羽衣。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