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官酸黠饰文儒,外官猾鄙矜走趋。营营逐逐各自喜,风气所域无贤愚。
江南今日信仕国,脚靴手板尤睢盱。嵯峨高牙坐开府,辕门千金阗肩舆。
晓风霍霍日照旆,排头竞进纷冠裾。分庭塞坐交耳语,飞钳巧谍咸有图。
少年票姚逞眉睫,羸老答飒拈髭须。大臣欠伸日加午,倏忽溃散随仆奴。
汹汹一鬨竟何取,宁有智虑裨吁谟。造物著吾百僚底,饱看颇得言其粗。
尔曹亦自关世运,吾属为虏深可吁。
漫郎病困百计懒,性惟癖友还癖诗。良朋遣走递情语,若匿冰窖邀阳曦。
眼前佳人半宿草,剑心斩斩持示谁?白云生憎冉冉去,青山苦与寥寥期。
兜春巷曲绾疏髻,强搜风月相嚅唲。颇思散骑唱中妇,玉兰花酽同疗饥。
玉兰初花三五枝,黄毛乳莺飞当楣。愁弦自媚张衡思,老面已丑犹娇痴。
醉魂能御绿蛇马,冒星拟向君边驰。君行剡曲川岩奇,野桃正发公棠湄。
我魂傍汝汝不见,问之枯狖当能知。我容枯瘦近如狖,缚藤守洞难扬眉。
幸兹饮啄惯荼蓼,未肯滥受尘缰羁。念君烦苦易疲悴,亦弗冒瘴行淹迟。
马蚿百足不逃愤,见夔斯诉君毋嗤。
妾家长安陌,深闺畏人识。耻同宋家东,羞过李城北。
照日爱同心,迎风思比翼。琴瑟向户弹,机杼当窗织。
织成锦字正怀春,弹罢金垆待薰夕。不分朝霞洛浦中,岂随暮雨巫山侧。
对镜时矜绝代容,临池自爱倾城色。倾城绝代人罕知,三五二八怜芳姿。
幽兰颇诵美人赋,彤管闲吟静女诗。正当二月繁花日,已见三星在户时。
匏瓜织女几回看,世无蹇脩良独难。皎皎轻烟停水际,娟娟明月出云端。
纵然台上逢萧史,愿向山中待伯鸾。讵惜盛年鸳偶少,自怜中夜凤楼寒。
献岁趋朝玉殿开,垂裳亲见圣人来。怀中三策无因献,直待临轩对御裁。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山岦岌。骇浪掀天天地窄。峡声倒卷蛟龙泣。
哀猿四啸惊魂魄。凭棺立。愁心一片随波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