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惠州城之西,永福古寺钟崛奇。夜辄亡去黎明归,萍莎模糊水淋漓。
山僧初惊久恬嬉,一夕径去不返栖,父老嗟惜僧垂洟。
明年夏旱江水低,此钟居然水中坻。奔走往视空城陴,挽以巨缆牛百蹄。
牛喘缆绝钟不移,度不可得乃去之。江花开落水东驰,到今过者犹俯窥。
刻舟记剑真自痴,不应此物犹沙泥。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抚戈金城外,解佩玉门中。白马腾远雪,苍松壮寒风。
临泾方辨渭,安夷始和戎。取禾广田北,驱兽飞狐东。
新城多雉堞,故市绝商工。海西舟楫断,云南烟雾通。
罄节畴盛德,宣力照武功。还饮渔阳水,归转杜陵蓬。
秋至忆兄弟,萧萧木落初。如何去乡国,不见有音书。
漂泊全无定,存亡半是虚。风尘几时靖,还似昔同居。
飞空仙人厌蓬壶,游戏下作眉山苏。兴酣落笔有元气,回斡造化吞江湖。
辞雄义密援据博,读者岂易探根株。俗传王注多假托,穿凿附会欺庸愚。
吴兴司谏抉天奥,磨丹闭户穷朝晡。景蕃该洽助商订,四十二卷同瑶瑜。
天荒地老岁华改,鼠啮蠹蚀尘泥污。公安得此嘉泰本,篇帙虽缺神敷腴。
殷勤补缀付剞劂,膏泽要使均沾濡。独留旧本自吟赏,岂散鳞爪藏丽珠。
忽然惠我意安在,勉以文字相嬉娱。嵇康疏懒学久废,往迹尚可谈其粗。
先生数奇困谗口,备历患难投艰虞。遗文何罪遭禁锢,良玉岂惮经洪炉。
宁期旷世有自己,笠屐静对真形图。寸缣尺蹄费捃摭,零落幸免抛榛芜。
春风水国花事好,轻舠远涉东南隅。新篘既醉吴市酒,异味行啖松江鲈。
更惊秘简落吾手,喜极不尽狂歌呼。辱公期望恐难称,大愧识字耕田夫。
携归留作最后供,古香绕座无时无。
范宽山头李成树,百年二老皆仙去。如今尺素留人间,纵有千金无博处。
后人笔底工一家,声价随可喧中华。王君二妙聚一手,参以吟思游天涯。
万里江山才数幅,东抹西涂意先足。苍梢癞石相参差,风雨烟云在羁束。
近时目贱耳反真,画图重旧不重新。名家翰墨未必贵,尘渍赝本翻为珍。
君提健笔来海外,山若玉簪江为带。朝昏变态焉可穷,笔未铺张心已会。
岭南游者多诗人,见君作画应怜君。求我新诗写君画,终使李范声名分。